紅樓夢之「男」為賈政:忍將「未了」變「好了」

賈政對寶玉才性是明白的,但這樣纖細的才性是要多苦多病的。正因為他是一個了解兒子的父親,正因為他被迫平庸過,所以我們更應該知道,賈政常要扮那樣的黑臉,是多麼不容易的事。難為賈政當一個「男」上加難的父親,在那樣父權封建的時代,是他將「未了」變成「好了」,用自己的被迫平庸的悲劇換一齣終能諒解、和解的喜劇。
紅樓夢之「男」為賈政:忍將「未了」變「好了」

父親和兒子的關係,向來最是錯綜複雜。尤其父權社會,一個細心體貼的男人,比粗枝大葉、少根神經的男人,更難扮演一個符合時代規準的父親角色。


細心的父親,既希望兒子超越自己、不同於自己,但又在某些時刻,會發現「不肖」的難堪,與不合期待的失落。
又想相像又怕相像,就是生命核心中最矛盾的結。於是看過《紅樓夢》的讀者,如不懂賈政的細膩處,便易誤會賈政不喜歡賈寶玉,並簡化賈政是寶玉的「噩夢」。故事中,賈政出現的地方,寶玉沒有不畏畏縮縮的,而把賈政和寶玉二人父子之間的衝突和對立,簡化成科舉和自由心性的衝突。

論者評介賈政的,大凡暗笑他的迂,不是說他是「假正」經的人物,說笑話別有深意;要不就是拿寶玉挨打這件事,說這個不懂聆聽兒子的父親,是多麼容易被賈環操控,差點就打死寶玉;還說他是封建時代的威權角色,好幾次教訓寶玉,讓寶玉壓抑的不能自己。


從寶玉抓周的時候,賈政就開始對兒子失望了──寶玉沒有選擇賈政期望的書本、官印等物,而是選擇胭脂釵粉之流,就讓賈政心中有很大落差,抓周是人生預言,預示著將來寶玉的紈絝,這讓久盼兒子,又望子成龍的賈政,更顯失落。

紅樓夢之「男」為賈政:忍將「未了」變「好了」

等到賈寶玉長大了一點,雖慧心靈巧,但不喜聖賢書、也不認真考取功名,成天吟詩作對、飲酒作樂、風花雪月。不是與一干姊妹吟風弄月,就是在學堂中與狐朋狗友插科打諢,完全沒有光耀門楣的志向,浪費了他的聰明才智。
賈政想要管教,但賈寶玉上有賈母、王夫人寵著,下有丫環、小廝服侍,性子驕縱,幾無擔當與責任感,看在賈政心裡,實屬憋屈。再者, 賈寶玉上有哥哥賈珠,十四歲就中了秀才,勤奮上進,寶玉完全不能相比。
從這幾點來看,寶玉和賈政簡直是兩條永不交集的平行線。然而,尤其是家庭的原生關係,比如父子情節,往往不能以世間邏輯衡量,畢竟,家庭,從來不是一個講理的地方。《紅樓夢》的許多細節,其實還是很能看出這對父子的彼此相惜,尤其看出賈政當父親的為難。

《紅樓夢》之所以不同於肥皂劇,就是我們很難找到那麼簡化的對立觀點,就突出議題,而是從眾多的難題裡,漸漸體貼一個人的溫度,即便是賈政,也有很溫柔的片段。

紅樓夢之「男」為賈政:忍將「未了」變「好了」


賈政在燈謎會的時候,把自作的謎面答案洩題給賈母:
他給大家出了個謎語:「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然後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會意後,悄悄告訴了賈母。賈母答對了後,賈政笑著說:『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送上來。』然後那些僕人立刻答應一聲,把賈政幫老太太準備的大盤小盤,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非常開心。
這麼貼心的人,把他等同於「祿蠹」,實在是過於簡化他了。這裡面可以看到他深知賈母對稀奇珍玩的喜好,當賈母一件件細看兒子給他準備禮物時,「甚喜」,除了對東西的喜好外,應該也是很欣慰兒子的一片心意吧。


每每重讀這一段,都要對賈政的心眼佩服不已。

這裡還有一個細處,寫得甚妙,賈政出了題,怕賈母答不出來,「悄悄的說與寶玉」才能接續送禮的行為,為什麼不是告訴其他女兒,再由女兒做面子給祖母,偏偏是寶玉呢?又或者,當他告訴寶玉時,寶玉會不會自己舉手說答案,要了爸爸的賞呢?
又從而可見,寶玉的善良,賈政是知之甚深的,難道賈政會是一個不了解自己兒子的人?說到底,賈政的神經其實異於常人,甚至非常纖細。


平庸的父親養出天才的兒子是非常痛苦的,被迫平庸的父親,養出天才的兒子,那就是加倍的痛苦。
這裡面其也可以看到賈政對寶玉的心意,其實並不只是書中鎮日的責罵或打罰,那些潑冷水的事情雖多,大概還是怕寶玉反而受傷吧。

紅樓夢之「男」為賈政:忍將「未了」變「好了」

另外還有懺燈謎一事,也非常動人。元春省親回宮後,一條謎語就拉開了賈府眾人悲劇命運的序幕。

元春的燈謎是這樣的: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這個燈謎的謎底是炮仗。謎面我們可以得出,前三句說的是元春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一事,元妃如何聲譽高漲,獲得皇帝的隆寵,而最後一句說的是其短壽之命數。


接著迎春的謎語是: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
謎底是算盤,前兩句感嘆人生有命無運,後兩句陰陽亂數,不得平靜,迎春最後嫁給孫紹組,被孫紹組百般折磨後,生無可戀,懸樑自盡,正如算盤無法自控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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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探春的謎語: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謎底是風箏。這個謎語有三個點:一個是清明,一個是東風,一個是風箏,一方面預示了探春將清明時節遠嫁,一方面游絲一斷,講她和賈府終究緣薄難依。

接著是惜春謎語:「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謎底是佛前海燈,也是預言惜春最後出家為尼的結局。
春節制這樣的燈謎很正常,元宵猜燈謎,賈母玩得很開心,但賈政卻因感受到謎底的悲傷而悲傷,他暗忖道:「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這個敏感細膩的天才,已經隱約猜到了眾人的結局,從頭到尾,都是一場悲劇。


可是這個看透旁人悲劇的人,避開悲劇的方式,就是讓自己平庸,然而,平庸對賈政來說,何嘗不是另一種悲劇?

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賈政讓賈寶玉、賈環、賈蘭三個同台競技,以姽嫿(ㄍㄨㄟˇ ㄏㄨㄚˋ,女子美好貞靜)將軍林四娘之事為本,各作一詩。

紅樓夢之「男」為賈政:忍將「未了」變「好了」

林四娘是恆王寵姬,因為恆王好武兼好色,便令美女習武,其中以林四娘姿藝雙絕,遂號「姽嫿將軍」。後來恆王在戰鬥中為敵寇所殺,林四娘率領眾姬報仇,無奈寡不敵眾,終香消玉殞。賈政命三人同題作詩,考諸人的才學,先成者賞,佳者額外加賞。


賈蘭雖然年級最小,上學卻最為用功,思路也敏捷,頭一個交卷,遣詞立意平淡不出錯,正如賈蘭的人生,平淡、穩當走上仕途。賈政評:「稚子口角,也還難為他」。

賈環看見賈蘭做出來了,生恐落後也作了一首詩。賈環性格急躁,而且總是爭強好勝,小氣、嫉妒心強,希望能壓人一籌,得到父親的注意,然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澀,也缺乏對人物性格的真正的理解,賈政評道:「還不甚大錯,終不懇切。」即看出賈環言辭的敷衍與急功。

紅樓夢之「男」為賈政:忍將「未了」變「好了」


在寶玉看來,林四娘的品格遠遠超過了鬚眉濁物的男子們,賈寶玉的命意在歌頌女子的至情至性。並且直言到那些滿堂朱紫枉立朝綱,其勇氣見識還不如一個女子林四娘!但是寶玉並不是堆砌辭藻,而是情真意切,正是他打心裡認為閨閣中歷歷有人,才有華美又動情的歌詠。


這次賈政是著說:「到底不太懇切」。

但不懇切的原因,不在不理解人物性格,而是不切中凡人對女子扁平歌頌,只一昧詠其忠,卻忘了其中的情「癡」,所以賈政評點寶玉不太懇切時,是「笑著」。某種程度上,也可看出來,那個「笑」,有天才惜天才的高度。

我們要再看一下八十一回:「……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因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


賈政對寶玉才性是明白的,但這樣纖細的才性是要多苦多病的,與其讓他成為一個耽溺多事的賈寶玉,不如蠢蠹些,像「甄寶玉」那樣無災無難到公卿。
正因為他是一個了解兒子的父親,正因為他被迫平庸過,所以我們更應該知道,賈政要扮那樣的黑臉,是多麼不容易的事。

有人說:孩子很難完全了解他的父親,父親也無法完全了解他的孩子;因為,孩子是以他的前半生遇見父親的後半生,父親也以他的後半生面對孩子的前半生。父母和子女,在時間點上,註定是兩條平行線,只能用彼此等距的相伴,終難有真正的交集。

但高鶚版的《紅樓夢》卻給了一個華麗的結局,寶玉考中科舉後,突然失蹤了,整個賈府上下,莫不懸心。賈政當時護送黛玉、賈母等人的靈柩回鄉安葬,在一片白茫茫大雪中,賈政看到穿著大紅猩猩氈斗篷的寶玉,向他拜別。一般的拜別是三拜,但寶玉卻拜了四拜,多了一拜,是為了這不尋常的時刻,向父親表達除了道別外的:感動、感恩、感謝、感傷、感歉……。而沒有阻攔寶玉的賈政,受了這第四拜,大抵真是全然理解後的放手吧。

紅樓夢之「男」為賈政:忍將「未了」變「好了」


寶玉的道別,既不是對貼身長大的襲人,不對懷孕的髮妻寶釵,不對向來寵溺他的王夫人,只是向來畏懼的賈政。

也許,還值得一提的是:我們之所以對某人心生敬畏,常常是我們在敬畏的人面前,近乎透明吧?對寶玉來說,也許賈政才是真正看透寶玉本質的人,雖然也曾有那樣世道的勉強之舉,但終究,知其所以,所以放手。

在人生那麼一刻,能和父母完全交集的不多,即便知道,交集後就是背道而馳,相去越來越遠,但那一刻,就是父親和兒子的經典,就是兒子和父親的永恆。

難為賈政當一個「男」上加難的父親,在那樣父權封建的時代,是他將「未了」變成「好了」,用自己的被迫平庸的悲劇換一齣終能諒解、和解的喜劇。

黃承達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