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出家:每一種愛都有它的無能為力

寶玉出家其實是別有深意的結局,在人間,愛有助力,同時也有阻力,然而常常令人感受深刻的,卻是它的無能為力。而出家,是在重重無力間,唯一超拔的可能了。
寶玉出家:每一種愛都有它的無能為力

張愛玲認為人生三大恨事是: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
三恨還不夠,她補說 : 「紅樓夢未完還不要緊,壞在狗尾續貂成了附骨之疽」,可見她對續作不滿至極



然而,大結局的寶玉出家就這麼不忍卒讀嗎?有人說當年曹雪芹寫了《紅樓夢》前八十回,便不忍心寫下去了,便有高鶚續之,但出家的結局太庸俗,對話太平典似道德論,導致於續作遠不及前八十回。

對話平典的爭議,大概是黛玉死後,寶釵總是板起面孔訓寶玉,要求他爭功奪名,寶玉也唯唯諾諾,所以討論來來去去,都像是三娘教子,大張道德大旗的對話。然而出家一節,真是庸俗地壞結局?又或者,讓寶玉一覺醒來「又變成了好人」,才是更好的結局?

「出家」是最通俗的收尾,但也是作者對摯愛角色,最無能為力的憐惜。出家其實是別有深意的結局。最起碼,寶玉出家這件事,完整詮釋了人生亙古的課題:

愛有助力,同時也有阻力,然而常常令人感受深刻的,卻是它的無能為力。

信守兩次承諾:你死了,我做和尚去

寶玉出家:每一種愛都有它的無能為力

寶黛兩人是天生的靈魂伴侶,初見黛玉時,寶玉說:「這個妹妹我是見過的」就暗示了兩人的奇緣;又後來,他和黛玉同住在賈母房中的暖閣,朝夕相處,青梅竹馬更不一般;再後來,在大觀園裡,共讀《西廂》,比起道學,更喜歡心靈層面的交流,繼而通過重重試探,終於確認了彼此靈魂的模樣。

因敏感的金麒麟事件,他跟黛玉吵架了。黛玉說她要去了,寶玉問去哪,黛玉說回家,他說跟著去,黛玉說那我去死,寶玉說:你死了,我做和尚去。和解後,有次黛玉開了襲人玩笑,稱襲人為「好嫂子」,襲人嗔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氣不來時死了倒也罷了…」然後黛玉就說「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麼樣,我先就哭死了。」然後寶玉立刻接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這話襲人以為寶玉在同她說話,罵寶玉「老實些罷」黛玉假意曲解,說現在寶玉已經作了兩個和尚了,記著他作和尚的遭數,其實寶玉從來不會為別人出家,能夠為的,只有黛玉。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看起來庸俗的結局,會不會早就大勢底定?

二重失玉:既失寶玉的玉,又失寶玉的魂

寶玉出家:每一種愛都有它的無能為力

怡紅院裡本種了一棵海棠,晴雯死後,這株花就成枯木,可卻在深秋初冬的十一月裡,死而復生,又開花了。不但時節不對,復生也奇,只道這花開得古怪,可能是花妖作祟,賈府眾人恐懼、驚奇,但覺得驚喜的也不少。只有李紈的直覺最準,擔心枯萎的海棠花在不該開花的季節綻放,是預示著某種不幸的迴光。

沒承想賈寶玉在賞海棠花時,好端端地竟丟失了通靈寶玉,鬧得賈家人仰馬翻,甚至巨額獎勵,可還是找不到那塊佩在身上的玉。

這次的失玉有雙重意義:不但莫名其妙的失去了通靈寶玉,連寶玉本人的神智也昏昧了。

邢岫煙則找到了妙玉扶乩,最終得出了:

寶玉出家:每一種愛都有它的無能為力

來無跡,去無蹤,青梗峰下倚古松。欲追尋,山萬重,入我門來一笑逢。

妙玉是帶髮修行的佛門居士,「入我門來」就又暗示了做和尚的必然。但大家只注意到來無跡,去無蹤,眼下只求寶玉能清醒一點,於是開始了各式尋醫訪偏方的療法,但都不見其效,幾次看要失了性命,大夫開的藥方,遠治不好寶玉的病。可以想見賈母的著急。

她咽哽著說:「我昨日叫賴升媳婦出去叫人給寶玉算算命,這先生算得好靈,說要娶了金命的人幫扶他,必要沖沖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

這個孤注一擲的沖喜之法,成為救寶玉一命的最後懸繩。掌大局的賈母救或不救?答案顯而易見。

雙姝寂寞:哀悼的嫁歌,送別的婚曲

失去通靈寶玉的賈寶玉,就像失去神智一樣,變得痴傻瘋癲。但即便失玉的時候,神志已失常的寶玉還對鳳姐說:「我有一個心,前兒已交給林妹妹了。他要過來,橫豎給我帶來,還放在我肚子裡頭。」

足見在人生的排序裡,寶玉是多看重黛玉。在這樣精神昏聵,現實感消失的時刻,他所感知的也只有黛玉一人。

可這一切的試煉,竟然都是命運嘗試把彼此分開。


王熙鳳知道寶玉的心事,費盡心機,巧設「掉包計」,明說娶黛玉,卻把寶釵送入洞房。寶玉只當真,故「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只不過不似從前那般靈透」

騙婚這件事,短暫地對神智昏聵的寶玉起了作用,但重點從來不是婚姻,而是愛情。愛情能成就信念,同時也能摧毀信念。等到揭了蓋頭,發現是寶釵時,寶玉悲慟欲絕,指著寶釵說:「我是在哪裏呢?這不是做夢麽?」於是又發瘋似叫著要去找林妹妹。

作為新娘薛寶釵,這本是她人生中的頭等大事,然而卻因賈寶玉的瘋病發作,受到了難以啟齒的冷遇。沒有嬌羞地喝合巹酒,沒有對剪紅燭,沒有溫言暖語,沒有床笫之樂,她在寶玉大鬧一場後和衣而睡,睡睡醒醒,度過了她新婚的第一個寂寞夜晚。

與此熱鬧婚禮的同時,病弱不堪的林黛玉情斷氣絕,身邊知心人無幾,只有紫鵑和守寡的李紈。送嫁歡快的配樂,同時是哀婉的輓歌。

王氏女子的機關算盡

沖喜一事,匯集了三個王氏女子的機關:薛姨媽、王夫人、王熙鳳,這三位王家女子,已經開始盤算:既能救寶玉,又能鞏固薛、王、賈家的聯姻關係,也許在這富貴大廈將傾之際,還能搏個機會。

寶玉出家:每一種愛都有它的無能為力

其實在寶釵選妃失利後,薛姨媽開始衡量起金玉良緣之事,進一步強調婚配的可能性:「寶丫頭的金鎖也有個和尚說過,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寶丫頭過來,不因金鎖倒招出他那塊玉來,也定不得。」王熙鳳看透姑母心思,幫腔說:「不是我當著老祖宗太太跟前說句大膽的話,現放著天配的姻緣,何用別處去找。一個寶玉、一個金鎖,老太太怎麼忘了?」王夫人則是攻擊黛玉:「女孩家長大了那個沒有心事?倘或真與寶玉有私心,若知道寶玉定下寶丫頭,那到不成事了」則暗中指責黛玉不合禮法,未婚卻動情。

三者疊加,加上賈母對救寶玉的心切,便放手讓王熙鳳策畫「掉包計」。

現代人說婚姻是兩家族的事,可寶玉的婚姻卻遠超過兩個家族的總和,除了還在盛頭的王府,薛、賈家其實都正落難,只有用婚姻結盟,才能鞏固希望。但就事論事,賈母、王夫人、王熙鳳、乃至薛姨媽,他們的決定,也不只有利益關係,那份「救玉心切」,是絕不能否定的。

意難平:賈母和黛玉彼此的情感勒索

林黛玉知道寶玉要娶寶釵後,失魂落魄,病況也每況愈下,賈母來探,又問了紫鵑,到底不知是那個說溜嘴的,讓林黛玉傷心欲絕。沒得責怪的同時,賈母怪起黛玉來:

「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兒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裏疼她。若是她心裏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麼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她了。」

寶玉出家:每一種愛都有它的無能為力

戀愛的心情,在未出嫁前是不許的,賈母的怒氣,表面上呈現了封建時期對青春愛情的箝制。但其實明知兩人相愛的賈母,為了救孫子的性命,賈母卻決定犧牲林黛玉,而黛玉一心求死,滴食不進的同時,賈母也必然知道那是黛玉的怨。對於這個怨懟,賈母的「白疼她了」既是貶黛玉,也是損自己。

賈母是真心對待過黛玉的,一方面能指責的,大概就是黛玉的「別有心思」,另一方面,也是轉移賈母的懺悔,起碼賈母可以認為「我對你如此好,你卻如此氣我,真是白疼妳一場」。

賈母當然愛黛玉的,可是愛也有比較值,一方面愛情的自主也常常會悖於父母命、媒妁言的禮法,動情對未婚女子來說,是絕對不可的;另一方面,賈母已屬意寶釵,林黛玉的堅持所愛,就是忤逆賈母。更重要的是,在救寶玉心切下,黛玉的一心求死,同時也是對賈母的情緒勒索,自然,也傷了賈母的心。

沉重與成全:出家原是把悲劇疊上時間的喜劇收尾

寶玉承擔了甚麼呢?賈母愛他愛到不惜放棄黛玉;薛寶釵嫁他還硬生生知道自己是替代品;王夫人希望借助聯繫王家勢力,替寶玉圖個未來;薛姨媽也下嫁女兒,讓金鎖招出他的玉兒來;林黛玉的死,直接就是因為嫁不了寶玉;而從小服侍他的襲人,最希望就是寶玉能和寶釵成親。這些重重的愛,迫使寶玉走不開、放不下,又無法決定自己真心期待的未來。

寶玉也必然迷惑,究竟該依循大家期望,違背本心,還是能修正一切,回歸自己真正想去的位置?

寶玉出家:每一種愛都有它的無能為力

續本的第二次夢遊太虛幻境,促賈寶玉悟道,是重要的轉折。

寶玉夢中在瘋和尚的引領下,重遊了太虛幻境,也重讀了十二釵正副冊的判詞;見到了提前來到仙境的尤三姐、鴛鴦、晴雯、黛玉、鳳姐、秦氏、迎春等眾姊妹,最後她們竟都變成妖魔鬼怪追打他,幸而在黃巾力士的驅趕下,又由和尚帶回來。

寶玉這次再遊幻境,想起第一次做夢時到過這個地方,那時看不懂的命運冊子也會想起來,澈悟過去夢中謎一樣的冊子,原來是天定的宿命:黛玉哭死,探春遠嫁,迎春遇到「中山狼」被折磨而死,貴妃元春享受短暫的榮華卻早早離世,惜春出家,湘雲出生即為孤兒又青春喪偶,王熙鳳機關算盡財盡人亡,秦可卿早死,巧姐險些被舅舅所賣,妙玉遭劫……這些無情的結局和不幸的遭遇,一幕幕都在寶玉人生經驗了。

霍然明白自己執著的,都是虛幻;與現實的拉拔,只是更痛苦不堪。所以他從幻境回來後,變得異常冷靜,對襲人和已經成為妻子的寶釵的態度全變了,還告訴嫂子不用擔心兒子蘭兒的考試,自己一定會考中,蘭兒也一樣。所以他也就借命定之命,大考中舉留後,完成未竟的眾人期待後,便出家去也。

愛的無能為力,有時是念而不見,有時是痛而不忘,有時是明知只有辜負,才能成全,更有時是,明知成全其實才是一種辜負。寶玉出家,就是在這種種複雜的期待下,剩餘的出口。這當然也可以解釋張愛玲的恨,因為,出家一事,只能逃離痛苦,而非承擔。

然而愛的助力和阻力,都是二而一的,不論帶來的快樂或是磨合,都是幫助我們修正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寶玉出家,其實是在愛情悲劇裡,加上了時間的祝福,而得到最好的喜劇收尾,也是在沉重的人生裡,最好的成全。

喜劇很難避開庸俗,但庸俗也不必然是人生的缺陷。這是小說的弔詭,也是人生的弔詭吧。

黃承達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