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的生日晚宴:一百二十回裡最快樂的一夜

《紅樓夢》中最能襯托悲傷的,就是夜宴這一回的歡快,歡快中能以喜襯悲,在歡樂的占花中,讖詞卻又充滿悲傷的暗示。幾只花令就令大觀園的盛夏繁花再現,但再現後,又用了多少眼淚把這些讖語落實。這一夜被晨鐘喚醒以後,繁花開始步向凋萎,走向《紅樓夢》的收束。
寶玉的生日晚宴:一百二十回裡最快樂的一夜

電光火石的快樂一瞬,常常只是在繁縟禮教、龐大家族壓力之外,任性的孤立出一小節――「只有我們」的私密時光。

紅樓夢》最歡樂的生日夜宴,聚集了大觀園的眾女子,在夜晚林之孝家的巡更過後,開了歡快的睡衣派對。

很多讀者看過這段,會覺得是大觀園寥落之始,是所有青春歡鬧的下坡處,但倒過來看,也許正是無盡的寥落,更能映照出瞬間的價值:在人生繁花之中,原來還有繁花,繁花之上更有繁花。

繁文縟節堆砌的貴公子生活

生於「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的寶玉,生日時,並不能悠哉自樂,而須依繁儀完成規定的活動,不可懈怠。

早起洗漱完畢,寶玉在大熱天,也得穿上十分正式的「冠帶」,到前廳院,由李貴等人設立香案,奠茶焚紙,感謝天地賜福;接著入祠堂,拜謝祖先,慎終追遠。當天賈母、賈政夫婦不在家,寶玉仍得在台上遙拜致意。再接著到寧國府拜見大伯賈赦、大伯母尤氏。回到榮府後,寶玉先至薛姨媽處行禮,在拜訪家中所有長輩,還有四個奶媽。過完各處房中,寶玉才算完成了當日的儀式。要知道,榮寧二府之大,佔了大半個金陵街市,盛夏時節,這麼繞一圈,又熱又累,寶玉最後「走乏了,便歪在床上」。

公子和姑娘們的文化盛宴

寶玉的生日晚宴:一百二十回裡最快樂的一夜

進行完這些繁儀,終於可以和姐姐妹妹們歡度生日,恰巧生日這天,王熙鳳在病中,賈母和王夫人都因事入宮去了,賈府中只有薛姨媽、尤氏照管一下,主事的還是探春。於是白天的生日,由主理的探春,操持「官辦」了生日宴,連同寶琴、平兒、岫煙四人一起慶壽,預備了四桌酒席。眾人玩了「射覆」的猜謎、還玩了「拇戰」(豁拳,划拳),大家喝酒笑鬧,玩累了,史湘雲還醉臥芍花地睡著了。

射覆是酒令的老祖宗,「射」就是猜;「覆」就是覆蓋住的謎底;唐李商隱〈無題〉:「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就是談玩射覆歡快又燒腦的情境。出謎題的人(覆者)用各種器具覆蓋某一物件(大都是手巾、扇子、筆墨等生活用品)。猜謎的人(射者)通過各種方式來猜蓋著的是什麼東西。紅樓夢的射覆更難,出題者將謎底「寫入紙條」,藏在倒扣的手邊器物中,然後說出或寫出相關謎題讓人猜。

為了考倒射者,會參雜很多文化典故,所以玩起來特別「文化」,丫頭們也很難參與。

於是到了夜晚,諸丫鬟因覺得白天不夠盡興,私辦了一場壽宴,遂有「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節,那才是《紅樓夢》的「歡樂頂峰」。只等林之孝家的帶人查過「上夜的」,眾人關了院門便開始行樂。

這個「梯己」(私下親近)的晚宴也是由柳家的張羅,準備了四十碟果子和一壇紹興酒。雖然是簡單辦理,但也用了相同的白粉定窯的四十個小碟子,裡面的菜色「不過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國,或乾或鮮,或水或陸……」,竟囊括了天下酒饌和果菜了。可見,大觀園的簡單,也不簡單。

寶玉的生日晚宴:一百二十回裡最快樂的一夜

晴雯提議行占花名酒令,但人少了占花令沒趣,於是寶玉決定請大觀園眾姊妹赴會。會中,寶玉喊熱,於是慫恿眾人:「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眾人稍稍矜持了一下,也就隨了寶玉的意,開了一場「睡衣夜宴」。

「占花名」是這次宴會的主活動,大家輪流抓花籤,有點像玩塔羅牌的味道。抽到的花籤,不僅反映了人物的性格特徵,而且還有籤上的題詞,也預示了人物的命運。

在這個夜宴中,占花名的共有八位麗人。

第一個抓得「豔冠群芳」的牡丹花籤的是薛寶釵,一方面象徵出身皇商之家,也用牡丹的大方貴氣,來比喻寶釵,而籤上寫:「任是無情也動人」更點出寶釵「冷美人」的性格特徵。

第二抓,得了題有「日邊紅杏倚雲栽」的杏花是探春,籤上說:「得此籤者必得貴婿」之語,引起少女們的取笑:「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探春「自己一瞧,便擲在地下,紅了臉,笑道:這東西不好,不該行這令」又執意不肯飲酒,結果被湘雲、香菱等硬灌一杯。取笑打鬧情景,還烘托有才幹、識大體的探春偶有的羞態,亦是描繪探春形象不可或缺的一筆。

第三個是李紈,她抓得一枝「霜曉寒姿」老梅之籤,象徵著李紈為夫守節的操守。引詩「竹籬茅舍自甘心」也概括了她的性格。對此籤的象徵意義有所領會,且必感滿意,所以她笑著說「真有趣」。

第四個輪到湘雲,她「揎拳擄袖」抽到了「香夢沉酣」的海棠,籤上「只恐夜深花睡去」的題詩,與她白天睡倒芍藥邊的糗事相呼應。心思靈巧的黛玉當即將「夜深」改「石涼」,笑她白天在壽宴上酒醉睡著的憨態。嘴上不饒人的湘雲,回叫她看牆上的自行船:「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話了。」暗笑寶玉癡病發作,誤以牆上自行船為接林妹妹南歸之舟的往事。兩人的調侃取笑,為夜宴之小小高潮,增加了宴會歡樂的氣氛。

第五個掣籤的是麝月,她抽得「韶華勝極」的荼蘼花,荼蘼開於春末,春光已到盡頭,百花已到衰敗零落之時,故引詩為「開到荼蘼花事了」,且有「在席各飲三杯送春」的注語。麝月不識字,問寶玉意義何在,寶玉已矇矓感覺到兆頭不妙,故藏籤不答,大家吃三口酒以充三杯「送春」之數。

第六個輪到香菱抽籤,她得到一枝「聯春繞瑞」的並蒂花,且有「連理枝頭花正開」的題詩,象徵香菱的愛情。籤上題詩來自朱淑真〈惜春〉:「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催。」下句「妒花風雨」更吻合後來夏金桂嫁給薛蟠後,妒害香菱的事件。

寶玉的生日晚宴:一百二十回裡最快樂的一夜

第七個輪到黛玉,她掣得了芙蓉花,題詞「風露清愁」,既切合芙蓉的風韻,又與林黛玉多愁善感的氣質吻合,因此眾人都贊「這個好極,除了他別人不配作芙蓉」,連黛玉也因此籤笑而默認。只是籤詩說「莫怨東風當自嗟」並非佳兆,黛玉隱然不安,寶玉也為之傷神。

最後是襲人得了「武陵別景」的桃花。籤上引詩句乃宋代謝枋得《慶全庵桃花》:「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見一年春。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預示襲人未來改嫁蔣玉菡,找到桃花源般的安身之處。籤上要求「杏花陪一盞」,同庚、同辰、同姓者又陪一盞,幾乎是全體都喝了一杯,把大家都引笑了。

這時天已二更,薛姨媽打發人來接黛玉回去,「寶玉猶不信,要過錶來瞧了一瞧,已是子時初刻十分了」。賈寶玉此時也只能與眾姐妹分別了。

占花雖了,花事未了

但怡紅院內的宴會並未結束,剩下的丫環們,一個個猜拳唱小曲兒,連素昔沉穩知大體的襲人,也放下矜持高歌一曲。年幼的芳官甚至醉倒,躺在寶玉身旁。

直到四更時分,寶玉房內才散了,胡亂歇了一歇。

第二天一大早平兒就來請人,「今兒我還東,短一個也使不得」。到了午飯時節,平兒在榆蔭堂擺了幾席新酒佳肴,回請昨日參加宴會的姐妹兄弟。大家又吃喝了一頓。

繁花中的夜宴,在宋瓷白粉定窯碟四十碟,裝盛山南海北的珍饈,配著睡衣、占花名、唱曲聊天中歡快地過了,賈寶玉的一場私人生日派對,不僅讓眾金釵們寬衣卸下矜持,輕鬆無拘束,泯除了平日的束縛。芳官以「兄弟裝」相見,跨越了性別的框架,最後還臥倒寶玉的身邊,睡去了;那時,襲人還沒當「糾察隊」,晴雯還沒因是非被趕出大觀園,少男少女的小小秘密聚會,像是畢業舞會,那個「從青春畢業」最是感慨。

在後來《紅樓夢》的漫長漆黑裡,有過那麼一瞬歡樂,襯托起喧鬧與可貴。

寶玉的生日晚宴:一百二十回裡最快樂的一夜

曹雪芹以生動起伏、變化有致的筆墨渲染了怡紅院中的夜宴,以占花名表現了眾姊妹丫鬟的性格,籤詩也預示了群芳的結局。場景和細處的刻劃,讓人迷倒,但以酒令預示人物命運的獨特手法更是匠心獨運。

人生中總有著繁花時刻,曹雪芹的厲害之處,就是寫出繁花中的繁花。

繁花雖然會謝,但是盛開的一瞬,也正因為會謝而美麗。原來時光的消失從來不是為了消失,而是為了知道那份不能從來的貴重。

《紅樓夢》中最能襯托悲傷的,就是夜宴這一回的歡快,歡快中能以喜襯悲,在歡樂的占花中,讖詞卻又充滿悲傷的暗示,莫怪人說《紅樓夢》是哲學映照人間,幾只花令就令大觀園的盛夏繁花再現,但再現後,又用了多少眼淚,把這些讖語落實。

曹雪芹示範的好:原來要把葬花的輓歌唱得輕快,才更顯得聲腔中的悲哀。

一百二十回裡,最快樂的一夜被晨鐘喚醒,緊接著就是夢醒時分――在此夜之前的繁花,此夜中的繁花之中再現的繁花,都開始步向凋萎,走向《紅樓夢》的收束。

黃承達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