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有各式各樣的生日,寶釵甚至還辦過兩次,但第七十一回描寫賈母生日,卻別有端倪――除了賈府的婚喪喜慶外,賈母的八十大壽,可能是規格最高、人數最多、流程最久的宴請活動,意義非比尋常。
一場大型的政治公關現場
賈母是八月初三生日,慶生的日期卻從七月二十八一直排到八月初五,「連開八場」:前三天按照級別,由皇親貴族、公主駙馬、誥命夫人……等等世交親朋,先開三場。
家宴也要安排四天。第一天是長子賈赦、第二天次子賈政、第三天侄孫子賈珍和孫子賈璉、第四天合族的其他子孫們、第五天則是賴大、林之孝等管家們湊一桌。不但寧國府、榮國府場地全都用上,分別讓寧國府請男客、榮國府請女客;且還專門預備了幾處大地方做退居,可以在儀式外,稍作休息。

從規格、人數來看,與其說賈母生日是一場慶生活動,不如說是大型公關現場,有結盟的聯誼作用,也可能暗藏權力的角力。
因為客人多、身份尊貴有別,光是送迎就要接禮、回禮,這些客人來賈府賀壽,會先送上賀禮表示報名參與,並不是隨意入座就能湊合的事情,如何得體大方,全看主辦方的智慧。接著還要吃飯、看戲、退居吃茶等等,流程複雜、規矩繁複,不但瑣事多且隱患更多,連點戲、菜品都別有衍生義,加上政治角力,如何完美的結束一天,特別重要。
賈母自己的社交工作,更是任務繁重。請客的一應細節安排,雖不用賈母親自主理,但也要過目點頭才能辦。賈母要坐鎮賈府、留心府內的總調度和安排,同時還要親自待客、上陣忙公關、忙應酬,各路王侯將相達官貴人家的女眷,也來「相看」(探探適婚年齡的女兒們),賈母需得親自接待,方才是不怠慢的待客之道。過壽本是高興喜慶之事,但對這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家來說,委實過於操勞。
賈母、邢夫人失和導致迎春被冷落
第一天就是大場面,南安太妃、北靜王妃等女眷,來為賈母過壽,席間,南安太妃想要見寶玉姊妹,賈母回頭命鳳姐兒去把史、薛、林帶來,「再只叫你三妹妹陪著來罷。」南安太妃見了這些小姐,除了和史湘雲熟悉寒暄了一陣,還連番誇耀其他姊妹,十分高興,另還賞給她們金玉戒指各五個,腕香珠五串,表示疼愛。

賈母這個安排很有意思,史湘雲、薛寶釵、薛寶琴、林黛玉都是親戚,只有三妹妹賈探春是賈府的小姐,為何不是迎春、惜春呢?可想探春在這時的賈母心中,是更受寵愛,更能撐賈家場面的。
惜春是賈珍的妹妹,超絕塵俗,有出家之意,本和哥哥賈珍、嫂嫂尤氏不甚親近,加上年齡較小,未及婚配,沒被賈母點名,自然無事。可是迎春論長幼排序、論嫡庶出,都在探春之上,也到了適婚年齡,沒被點名,沒被待見的可能不只是迎春,更大的主因是媳婦邢夫人。
之前邢夫人想幫丈夫賈赦討了賈母最得力的丫環鴛鴦作妾,沒想到惹怒賈母,越發比先前更冷淡了邢夫人,不只名下的女兒迎春被波及,連整個賈赦家的人力,都在這場壽宴裡,被冷凍了。
邢夫人看似愚憨,但對尋個「油頭」鬧事,倒是「頗有天分」,她對賈母的冷凍心生不滿,早就想鬧個事、刷存在感,借王熙鳳,開打一場婆媳大戰。
尤氏和王熙鳳的嫌隙
尤氏不敢聲張賈璉偷娶自己繼母的女兒尤二姐之事,讓王熙鳳大翻醋缸,記恨在前。後因賈母壽宴,尤氏少不得要來幫襯,兩人雖有合作,但感情一旦破裂,要想修補,得靠智慧。

榮、寧二府之大,佔了大半個街市,而住寧國府的尤氏,為了賈母的八十大壽,決定這幾日不打轎子回寧國府,直接在園內李氏房中歇宿。當天事畢,她退下後來到鳳姐房間,想一起吃個消夜,顯然也有示好服軟的意思,可是王熙鳳卻沒出來,都是平兒和尤氏在外間說話,隱隱約約可感覺二人因為之前尤二姐之事,嫌隙未了。
尤氏不但遭了冷眼,又沒有消夜吃,就直接走去大觀園中,只見園中正門與各處角門仍未關,猶吊著各色彩燈,難保沒有安全隱患,於是讓她的小丫頭找管事的女人,要他們留心一點。
結果兩個婆子和小丫頭吵了起來,其中婆子有一句這樣說的,「各家門,另家戶,你有本事,排場你們那邊人去。我們這邊,你們還早些呢!」
這兩個婆子顯然有點仗王熙鳳的勢力,完全不把尤氏放在眼裡,於是王熙鳳和尤氏兩人的矛盾就出來了。
後來,到了大觀園裡,尤氏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頓,在迎春、探春、寶琴、湘雲等人的勸說下,尤氏只好說:「不為老太太的千秋,我斷不依。且放著就是了。」才算告一段落。
不想她身邊的小丫頭把這個事,告訴了王熙鳳的心腹周瑞家的,周瑞家的自然馬上告訴了鳳姐,鳳姐果然雷厲風行,叫林之孝家的去捆了那兩個婆子給尤氏賠罪。
邢夫人發動對王熙鳳的婆媳大戰
那兩個婆子雖是王熙鳳管的,但也和邢夫人的心腹費婆子有點關係,於是拜託費婆子找邢夫人「求情」。費婆子為了說動邢夫人,把這個求情層級向上抬升,說成是「賈赦和賈政兩家庭」的角力、說成是「邢夫人、王夫人」的角力、還說成是「邢夫人和王熙鳳」的角力。

邢夫人因為「鴛鴦拒嫁」事件,被賈母冷凍,心裡本不好受,一直也想找個機會修理媳婦王熙鳳,這個求情,不但可在大家面前刷存在感,還能扮好人。
於是,邢夫人直至晚間散時,當著許多人面前大聲和鳳姐「求情」:「我聽見昨兒晚上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娘子捆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家先倒折磨起人家來了。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們罷。」說畢,上車去了。
邢夫人當著眾人面藉機告狀,表面上是和鳳姐「求情」,其實是在罵王熙鳳辦事不周到。老太太生日本應該樂善好施,多做好事,哪有還綑綁家僕的事呢?最氣人的事,邢夫人兀自說完就走了。
尤氏一聽到和自己有關,立刻推說希望大事化小,不礙事,深怕自己得罪賈母,變成嚼舌根的婦人;而王夫人不但不肯定鳳姐對尤氏的禮貌,還責備鳳姐,要鳳姐放了兩個婆子。
鳳姐為了壽宴張羅了半天,還要處理因為婆婆邢夫人、尤氏的「絆腳」,加上王夫人又不站她這邊,由不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的灰心轉悲,滾下淚來。因賭氣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覺。

賈母的明理
鴛鴦早已聽見琥珀說鳳姐哭之事,又和平兒前打聽得原故。晚間人散時,鴛鴦便將鳳姐受氣的原故說了。賈母道:「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這是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著這個作法子,明是當著眾人給鳳兒沒臉罷了。」
賈府中的婆媳關係,素來非常微妙。賈母如何調停各方矛盾、如何看穿人心,也是要有一定的見識。她不因王熙鳳在她生日宴綑綁下人,以為晦氣,反而深知這個孫媳婦的艱難,在私下和鴛鴦的談話裡,點出了邢夫人鬧事的關鍵,也打臉媳婦邢夫人――她深知「素日沒好氣」不只是針對王熙鳳,其實還與邢、王夫人妯娌間不睦,以及她偏疼鳳ㄚ頭而令邢夫人「沒臉」有關。
原來都是臉的問題――這場壽宴檯面上有「公關場合」、檯面下也有「公關場合」。這場壽宴裡,揭示了婆媳之間的各種角力的白熱化。王熙鳳雖得賈母疼愛,但在婆婆邢夫人、阿姨王夫人,還有妯娌尤氏都未必是一條心。紅樓夢婆媳、妯娌間,女性的種種委屈,都在其中彼此糾葛不休,不但都是在家庭間受苦的女性,還為難彼此。
都說受苦的人,不必然善待彼此。 這一段由壽宴帶來的各種婆媳紛爭,卻讓我們深深理解,權威、階級其實無法讓人完全低頭,而女性間的情誼,若只是通過利益綰合,也往往更加脆弱。不過,賈母安慰王熙鳳一段,很值得細讀――兩人相交於世,除了位份、階級,還有用溫柔守護願意真心付出的靈魂,願意換位思考,努力理解與接納,並寬宥性格中的瑕疵,才能夠真正知交,為彼此雙向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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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承達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