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在爭取自由、民主、平等、人權的血淚史中,往往目的都是維護「尊嚴」——「尊嚴」,除了自愛自重,還要能克服困難、捨己為人、造福人群、行事公正、堅持到底……,這都不是一蹴可幾的,我們可以說:「尊嚴」是人類所創造出來的諸多價值當中,地位最崇高者之一。
而保留做人的尊嚴,不是傲慢,不是自高自大,不是匹夫之勇,不是自以為是,是在強權面前,不屈服、不妥協,堅持自己的立場與原則,保持自己的人格與操守。
「社畜」是日本流行語,企業底層上班族的自嘲,自比為「公司的牲畜」。為了企業放棄身為人類的尊嚴,睡眠和飲食都草草了事,拚命的為企業效勞。生活全被繁瑣工作占據,沒有夢想,卑微的將自己變成一個工作的畜牲。
可韓愈卻寫了一個崩壞「尊嚴」,終為「社畜」的故事,值得借鏡。
麻木和冷漠──是逃避的最後一道防線
「廳壁記」本是一種記敘前後任長官履歷的官樣文章,但韓愈一反舊例,把官樣文章改寫得火力十足,流彈四射,非常「韓愈」。
〈藍田縣丞廳壁記〉一文是為了韓愈的好友崔斯立所寫的,當時崔斯立為藍田縣丞,無心問政,生活過得非常虛無。文章中,韓愈的用筆充滿譏刺,看似批判好友崔斯立的頹廢,其實是對整個官僚分層制度的不滿,也對人才的消磨感到惋惜。
「縣丞」一職本是用以輔佐縣令的,對於一縣的政事應通盤理解,沒有什麼不能過問。尤其縣丞的地位高於主簿、尉,只在縣令之下,主簿和尉各有專職。
主簿和尉是送公文簽辦的屬下,照例為了避嫌疑而對公事不加可否,不應該對縣丞下指導棋。
但時局改變,當時的吏胥往往不請示縣丞,直接將擬成的案卷,送到縣丞那兒去核章,把縣丞當作的蓋印機器。韓愈描寫道:
吏抱成案詣丞,卷其前,鉗以左手,右手摘紙尾,雁鶩行以進,平立睨丞曰:「當署。」丞涉筆占位,署惟謹,目吏,問:「可不可?」吏曰:「得。」則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雖尊,力勢反出主簿、尉下。
這些主簿、尉等官職小的下屬,拿公文進來時,走路像禽鳥一樣大搖大擺地,還態度傲慢,先用左手捲收內容,只用右手摘出簽名處,斜視縣丞說:「簽名。」縣丞不但不生氣,甚至連疑惑都沒有,只是謹慎地簽上名字。抬頭望著小吏,問:「可以了嗎?」小吏說:「就這樣。」然後退下。
這個描寫,具體描繪崔斯立等縣丞們在文書上無奈簽字的情景,可看出權力被架空的慘況,假如認真盡責地辦事,反會被認為侵犯了縣令的職權,因此縣丞們皆不敢過問政事,這也導致依傍縣令的主簿、尉等小官職都更有實權,更不把縣丞放在眼裡。
只用寥寥數語,就把縣丞有職無權、形同虛設的尷尬,描述的歷歷如繪;韓愈進一步批判;莫怪民間諺語列舉閒散多餘的官職,都把「縣丞」當作謾罵的話。設立縣丞一職。難道本意就是如此嗎?
這樣充滿著辛辣的諷刺意味的文章,在「廳壁記」這種體裁中,真可謂別具一格。把吏胥們仗勢欺人、縣丞逆來順受的神態刻畫得栩栩如生。只是這些仗勢欺人的小人,他們又為何斗膽欺凌上司呢?韓愈雖未寫,但可推知,就是小人的幕後勢力,應允這樣的事發生呀!
這牽涉著職場「夾心餅乾」的窘境,上有廢材長官,不思實事求是,只在爭權上盡顯官威;下有爭蠅小人,不問是非,只求依傍大官,從中膨脹自我,換得權力慾望。
官場傾軋下被磨去的志氣
崔斯立本來是學問宏深,境界廣闊的人。貞元初年,在京城與人較量文藝,還多次折服眾人。沒想到元和初年,任大理評事,因為上疏論朝政得失而被貶官,遷謫來到藍田做縣丞。
剛到時,他仍有志氣的說:「官無卑,顧材不足塞職。」不擔心貶官,只擔心自己的德不配位,沒想到,經過現實的磨難,最終只能感慨地說:「丞哉,丞哉!余不負丞,而丞負余。」於是一概按照往例,平平庸庸地去做一個「不問縣務,負責蓋章的人」。
除了不再問政外,有才華的崔斯立,還做了甚麼?
韓愈寫道:縣丞的辦公處原來刻有一篇壁記,但房屋漏水而遭污損。崔斯立修復了房子,換椽易瓦,粉刷牆壁,將前任縣丞的名氏全部寫上。庭院裡有老槐四行,南牆有大竹千株,昂首挺立,好像互爭高下,水聲繞庭階而鳴。
接著又把廳屋裡外打掃乾淨,種上兩棵相對的松樹,每日在庭中吟詩。有關心自己的人來探問,輒對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假公事之名,逃避別人的關懷。
被黜官降至藍田縣丞的崔斯立,從最初的認為官職無尊卑,「顧材不足塞職」的躊躇滿志,到後來「余不負丞,而丞負余」的痛心長嘆,崔斯立讓我們看到一個有才能、有抱負的人,是怎樣在官場傾軋中被磨去稜角、萎靡心志的心路歷程。
這篇文章是韓愈對好友的譏刺,但同時也是對好友的同情,揭露諷刺了唐代縣丞一官無所事事形同虛設,消磨志士的真相。現代人常自比喻為「社畜」,主因就是在職場得不到身而為人的尊嚴,看到崔斯立的崩壞過程,或者能也理解「古今情一也」的感懷吧?
「戰神」或「社畜」是尊嚴的抉擇
這篇文章的寫作時間,據考是元和十年(西元815 年),韓愈受宰相裴度的賞識,擢升為禮部郎中。同年隨裴度東征,平定蔡州(河南省汝南縣)吳元濟的叛亂,回朝之後,因功擢任刑部侍郎。此時韓愈已經快五十歲,人生終於開始有春風得意馬蹄輕的歡快。
在春風得意時,看到另一個人才的消磨,感嘆遂深,於是寫下此文為記,亦為戒。後四年,韓愈寫下了差點人頭落地的〈諫迎佛骨表〉,後被遷謫到潮州,愛女病逝於貶謫途中;但這樣的摧折並未洗去韓愈的風骨,在潮州任上仍大有作為,獲得百姓愛戴。即便死後,當地人仍懷念韓愈政績,建韓文公廟以祀。
值得深思的是,文中的崔斯立也許不能算真正的社畜,起碼他比社畜們多了一個選擇,雖不問正事、背離初衷,但他可以以一方花園,怡情養性,當個唐代的陶淵明。
只是「莫信詩人竟平澹,二分梁甫一分騷」,崔斯立的消磨,生命的困境與沉悶,「余不負丞,而丞負余」的傷感,和「余方有公事,子姑去」的逃避,崔斯立的不快樂,都被韓愈看在眼底。
選擇丟棄尊嚴,也許不是解方,或者絕對不是得到平淡的最好解方;在文章外的韓愈,用自己的堅持,提供給我們另一種選擇,拿崔斯立對比韓愈,也許可以給人多一點念想:
為「尊嚴」奮鬥或許並不蠢笨,奮力一搏雖然要付出疲累的代價,但最好的代價就是成為你自己。
黃承達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