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武論廉恥――知「恥」才能立身

顧炎武《日知錄》中的〈廉恥〉一文係先論恥、後論廉。他在開篇先引歐陽修《新五代史》對馮道的批判,為什麼?因為歷史是一面鏡子,藉古可以鑑今。尤其如果官員缺乏廉恥觀,必然會導至國家禍敗亂亡。更重要的,這反映了從個人到整個時代一葉知秋的社會風氣卑下。他要發揮的是,「懼亂臣賊子」、「為法戒於萬世」的史學精神。
顧炎武論廉恥――知「恥」才能立身

順治18年,桂王遇害、南明永曆政權覆滅、鄭成功率領部眾退往臺灣;眼見復明大勢已去,顧炎武盡變賣家產,策馬河北諸邊塞十幾年,僕僕於燕趙齊豫陝晉之間。但由於深負眾望,每每成為清廷「博學鴻儒」的網羅對象;面對薦舉,他總是辭以「刀繩具在,無速我死。」「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則以身殉之矣。」堅持不肯出仕。

後來,康熙2年爆發清朝第一大文字獄案──莊廷鑨修《明史》的史獄案,株連很廣,顧炎武的好友潘檉章、吳炎等人都遇害了。本來憎惡明末游談講學之風,終生不登講堂、不輕收弟子的顧炎武,於是破例收潘檉章的弟弟潘耒為弟子,並在山西遙祭,悲痛賦詩:「一代文章亡左馬,千秋仁義在吳潘!」以時代痛失良才以及左丘明、司馬遷等良史為喻。而顧炎武的代表作:積三十多年心力完成的《日知錄》,就是由潘耒所刊行的。書中有〈廉恥〉一文。

〈廉恥〉借歐陽脩《新五代史》批判馮道開篇

顧炎武為什麼開篇要先借言歐陽脩《新五代史》的馮道批判?他借罵馮道以說「世衰道微」所要批判的對象是誰?該文中舉例同樣「仕於亂世」的顏之推和馮道相比,那麼,他們的差別在哪裏?實則〈廉恥〉所有借古鑑今的人物和事蹟,都是為了證論亡明的關鍵在於明末士大夫的無恥。這些無恥的士大夫也都有明確的對象,只是當時他們已經位居新朝的高官顯爵,不能指名、只好指桑罵槐。

〈廉恥〉的寫作背景,正是顧炎武的慟

顧炎武論廉恥――知「恥」才能立身

顧炎武在復明無望後盡變賣家產,離開故鄉,斷然西走,為什麼?晚年,即連宦達貴顯的外甥想要迎歸他,他都加以拒絕。
實則顧炎武的母親和好友吳炎、潘檉章的死,都和南明直接相關……
顧炎武所過繼的母親,未婚守節、含辛茹苦撫養他、並教以忠義大節。她在南明福王政權覆亡後,絕粒殉國。顧炎武的好友吳、潘等人,則在清初「莊廷鑨明史案」中為書寫「南明史」而殉難。流離山海以抗清的「南明史」是被清廷刻意隱諱的一頁。

與之對比的,有明末鎮守邊關、安危繫於一身的大將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地開啟山海關大門,引領清軍入關,朱明王朝因此滅亡。吳三桂被封為平西王,南明朝最後的桂王永曆帝正是死在他的手上。吳三桂後來雖有背叛清朝的「三藩之亂」,但那是肇因於康熙削去他的藩位。
此外,曾被明代崇禎皇帝寄予厚望,官至兵部尚書、薊遼總督的名將洪承疇,也在敗仗與一番生死榮辱的內心掙扎後,投降了皇太極。自後,在他的運籌帷幄下,他以江南總督招撫江南、經略西南,徹底掃平南明的最後殘存勢力,康熙22年(西元1683)鄭克塽率台灣投降。名列《貳臣傳》甲編的洪承疇,他為清廷的酣睡臥榻除去障礙,立下了汗馬大功。
同樣令人不堪的,還有許多在南明弘光政權覆滅時來不及逃跑的官僚,競相手捧明疆域圖本、戶糧簿籍,冒雨跪降新朝,諸多文武官員也都趨朝爭賀。

顧炎武借歐陽脩的酒杯以澆胸中塊壘

但是為什麼我國的《二十五史》中,在官修敕撰的薛居正《舊五代史》之外,會同時並存歐陽脩私撰的《新五代史》?在當時,私家修史是觸犯朝廷禁令而不被容許的。 歐陽脩的《新五代史》,是在他死後、神宗詔求其書,才被刊行的。他實是藉由這部私史表明他對薛史不滿的(不過後世史論也有肯定薛史多據實錄,詳贍過於歐史的)。

顧炎武論廉恥――知「恥」才能立身

說到史撰,史家要在眾多史料中爬梳選擇,有系統、條理地完成「後來之筆」的史著,必須具備才、學、識以及史德;否則正如相機和膠卷沒有意向,用之者可使其具有意向,沾著墨水、任何人可以寫任何事。因此,能否尊重史實?甚至敢於抗時忤時、秉筆直書?就成為一部史書是否能夠如實記載的重要關鍵。

我們以〈廉恥〉一文所述論的馮道為例——馮道自稱「長樂老」,他是五代時期著名的政治不倒翁,甚至被視為無恥文人典型。
薛居正《舊五代史》肯定馮道的政治能力,讚美馮道「鬰有古人之風」、「深得大臣之體」、「布衣有至行,立公朝有重望。」至於馮道在五代時期歷五代四朝、相六帝,薛史只說這就是他不能被諡以「文貞」、「文忠」的原因。
然而對此,歐陽脩是完全不能認同的。歐陽脩強調「史裁」的名教影響。他在《新五代史.雜傳》的評論中先引管仲說禮義廉恥是綱紀一個國家的「四維」的話;然後進言他認為如果官員缺乏廉恥觀,必然會導致國家禍敗亂亡,尤其這反映了從個人到整個時代一葉知秋的社會風氣卑下
所以歐陽脩指出馮道所引以為傲的「累經難(ㄋㄢˋ)而獲多福」,正是他最無恥的地方。而更可怕的是:大臣對國家沒有忠忱卻不自知無恥,這正反映了整個五代時期寡廉鮮恥的時代價值觀。這才是歐陽脩認為五代成為亂世的根本原因,同時也就是顧炎武認為的亡明關鍵、他的胸中塊壘。 

從歐陽脩到顧炎武,他們所要闡揚的史學價值是什麼?就是我國自從孔子作《春秋》以來,用以「懼亂臣賊子」、「為法戒於萬世」的史學精神,要使亂臣賊子知懼,讓他們因為千秋「史筆」而不敢為非。這也就是司馬遷忍個人之辱以成《史記》的史家精神。

《顏氏家訓》凸顯的「有恥」之教

顧炎武在明亡之際,個人選擇變賣家產、高蹈不仕新朝;那麼,是否真要以這樣的道德標準來要求其他人呢?顧炎武並未如此。他知道要做到高揚遠逸、堅守遺民風節很不容易,必須有客觀條件配合,所以他對待前朝遺民是抱持寬容態度的。在〈廉恥〉一文中,顧炎武提到了另一個「不得已而仕於亂世」的顏之推與《顏氏家訓》。顏之推在動盪更迭的時局中,也曾經仕於北周和隋朝。

顧炎武論廉恥――知「恥」才能立身

至於顏之推和馮道有什麼不同呢?

《顏氏家訓》開篇便說:「聖賢之書,教人誠孝、慎言、檢迹。」顧炎武在〈廉恥〉中則引用了他的〈教子篇〉故事。顏之推告誡子孫不可以「棄禮義、捐廉恥」地獵取富貴,我們來看看顏氏的後世子孫,其孫顔師古注《漢書》,玄孫顔真卿和顔杲(ㄍㄠˇ )卿,一個是書法大家,一個在安史亂中以身殉國,凜然大節震燿千古!文天祥〈正氣歌〉所歌詠的「為顏常山舌」,說的正是顏杲卿在安史之亂中,瞠目怒罵安祿山。他雖然被綁在橋柱上,被肢解啖肉、鉤舌,但他至死仍以含糊的罵聲堅貞壯烈而死。顏真卿則在尋獲杲卿之子(季明)被安祿山砍下的頭顱以後,揮淚寫下被稱為「在世顏體第一」、「天下三大行書字帖」之一的〈祭姪文稿〉(真跡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凡此,都足以令「馮道」以及那些在明清之交中腆顏事仇、運籌帷幄以剿滅前朝義軍的「兩朝元老」——「馮道們」,汗顏而無地自容。
至此,顧炎武在〈廉恥〉中以顏之推和馮道對比,顏之推固然在無家可歸的情形下,不得已而仕於亂世異朝;但是這兩個人,一個不自知無恥而遭後世訕笑,一個以「行己有恥」自勵,這顯然才是顧炎武所著眼的關鍵。

顧炎武關注的,不是他們在困境中能否堅守遺民風節?而是他們是否能夠「知恥」?因為顧炎武認為這才是攸關一個國家興亡的道德教化。「有恥」之教,才是他書寫〈廉恥〉以「立言俟後」的文章宗旨。

顧炎武論廉恥――知「恥」才能立身

臥榻之上能容他人酣睡嗎?南明,那是一頁被清廷刻意抹去、被正史有意忽略的歷史扉頁,是一段建立在清朝大一統政權上,很難被容忍存在的明代延續政權。
西元1644年,一道歷史性的大門被打開了――那道攸關滿漢政權轉移,決定了漢人政權第二次亡於異族手中的山海關大門,因著一位美人:陳圓圓,而被吳三桂開啟了。吳三桂擔心陳圓圓落入流寇李自成之手,開關延請清兵對付「大順」闖王李自成,並從遼東一路打到雲南,為清廷南下入關和掃蕩明朝殘餘勢力(南明政權)開闢了便捷之路;最終導致明王朝徹底的覆滅,同時開啟了滿清入關稱帝二百六十八年的清朝國祚。
流寇陷京、崇禎自縊、清軍入關,一個歷經十二朝、二百七十六年的朱明王朝,並沒有遭到太多抗爭地戛然而止了;不過,結束是另一個開始,這個開始則既包括了大清盛世的展開、康熙帝躋身為十八世紀的世界英君,也包括了踉蹌顛簸、流離山海的「南明」朝:福王、魯王、唐王、桂王,以及從舟山彈丸小島到墾荒台灣島的海上政權、明鄭來臺四十年。
以魯王監國為例:明末三遺老之一的黃宗羲在南明記事的《魯紀年》中,記下了他親隨魯王流離,播遷海上、君臣以舟楫為宮殿,並被清廷懸賞追捕、「瀕十死者矣」的這段經歷。他說如果把魯王困頓海上、萬般艱難的種種情狀圖繪在殿壁上,必然可以警惕後人要奮發有為。他的記錄這麼說:

海舶中最苦於水,侵晨洗沐,不過一盞。艙大周身,穴而下,兩人側臥,仍蓋所下之穴,無異於棺中也。……其頂即為朝房,諸臣議事在焉。落日狂濤,君臣相對;亂礁窮島,衣冠聚談,……有天下者,以此亡國之慘圖之殿壁,可以得師矣!

魯王海上監國時,清晨洗沐只有一小杯水可用;如洞穴般的船艙只有周身大小,兩個人就寢還必須側臥才能容身,真如居處棺中一般。君臣們面對著亂礁窮島、落日狂濤,共同商議國事,淒然不已!這就是亡國者的寫照。
但是「南明」朝的死事壯烈、歷時之久,遠超過亡明之際。從舟楫宮殿的舟山島、到篳路藍縷的台灣島,風濤一逕險惡,熱血卻始終澎湃……

南明朝一開場,史可法就以死守揚州、衣冠埋塚梅花嶺,為這一頁可歌可泣的詩篇揭開序幕。矢志於網羅桑海遺聞的全祖望及其《鮚埼亭集》,曾經記錄魯王監國舟山,以區區小島維繫殘明一緒的悲壯事蹟和浙東先賢的死節壯烈:

順治八年辛卯九月,大兵破翁州,大傅閣部留守華亭張公,闔門死之。大兵入其家,至所謂雪交亭下,見遺骸二十有七,有懸梁間者,亦有絕環而墜者……。廡下亦有冠服儼然者,……有以兵死者,……亦有浮尸水面者。大兵為之驚愕卻步,歎息遷延而退,命扃(ㄐㄩㄥ,鎖)其門。

這令人駭神奪目的殉死畫面,連清兵都為之驚愕卻步,嘆息著退出門外。這是浙東地區「南明」抗清血淚的一斑。

顧炎武論廉恥――知「恥」才能立身

「南明」是緊接著1644年明思宗(年號崇禎)自縊煤山後,由「福王」(年號弘光)在南京成立開始的。但是不到一年就發生了清軍「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慘劇,弘光朝旋即滅亡,清師渡江。理學最後宗師、黃宗羲的老師劉宗周和顧炎武的母親,都在此時絕食殉國。
接著,率領數十萬閩軍的鄭芝龍等在福州擁立「唐王」(年號隆武),同時「魯王」也由張蒼水、錢忠介……等人輔佐在浙江監國。不久,唐王遇害,鄭芝龍擁兵降清;魯王也在浙東軍潰、乘桴浮於海。幸賴海上風濤,戎馬難渡,退守舟山後仍然自保很久,不過浙地死事眾多,終至事不可圖。義師前仆後繼,接著又擁立年號永曆的「桂王」。

當唐王歿後,鄭成功母親殉節,父親鄭芝龍降清,一介儒生鄭成功哭諫不從,自以孤臣謁孔廟、焚儒服,誓言反清復明,永曆帝以「延平王」賜爵。鄭成功雄據金門、廈門,縱橫海上。他和另一抗清大將:勇猛善戰而在西南邊陲堅持抗清十七年,雲南人驕傲地視為「滇中的脊樑」,並備受晚清革命黨人推崇的李定國,是永曆政權能夠苦撐近二十年的雙柱擎天。
永曆15年,桂王轉戰滇西被緬人所執、獻給吳三桂,李定國中路邀擊,未成;乞師暹羅(泰國)諸國,不應;翌年,徘徊交趾(越南)境上忽獲永曆死訊,定國呼天祈死、悲憤吐血,抱志以歿,時年四十二。另外,鄭成功也曾和張蒼水兩軍聯合,入江、奪瓜州、圍鎮江,撼動了東南半壁,稱為「鎮江之捷」(清廷則稱以「窺江之役」),最後失敗,鄭成功退取臺灣長期抗清,有「開臺聖王」之稱。桂王死後,鄭成功仍奉永曆正朔不輟,但以三十九歲壯年未捷身死。鄭成功死後,鄭經嗣立,直到康熙22年清將施琅攻臺,鄭克塽投降為止,明鄭奉永曆朔至37年。

「南明」時期加計「明鄭」治臺的二十二年,總計扶明滅清、浴血苦戰的南明政權達四十年之久。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