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時期出現了「建安風骨」的典範,這時期的文學作品,文字飽滿,情真意切,贏得歷代詩文評論家一致的稱讚。而「建安風骨」就是以「建安七子」(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為主的一個集團,共同點是追求一種「俊爽剛健」的風格。而集團的核心人物,即「三曹」:曹操、曹丕、曹植的曹氏父子三人,他們各具一格,也是建安詩家中的翹楚之一。曹家兩代人,在詩學文章上都有才華、有名氣,這樣父子俱留名的情形,在歷史上並不多見。
只是,三曹之中,誰又是翹楚中的翹楚呢?
建安集團爭翹楚
相比起來,曹操的〈短歌行〉以「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名動天下,雖號為「四言詩之雄」,然而「亂世梟雄」的種種事蹟,卻讓曹操難獲得文學界的青睞;相對的,曹植的〈洛神賦〉的癡心絕美動人,加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處境令人倍增同情,不但被鍾嶸評為上品,也被後世詩人追捧,有更多的同情共感。
夾在兩者間的曹丕,便更難得到公允的評價:一方面,他是曹魏的開國皇帝,先背了篡漢為王的道德負評,比父親更加不守道義;又,他賜死當年江北第一美人甄宓,還在屍體中以糠塞口、用髮遮臉,使其面目全非,不顧夫妻情分;甚至逼迫弟弟七步成詩,否則便要殺了弟弟,如此不顧手足之情,更是踐踏了人倫大義。
他先奪自家曹植的勢,又奪大漢天下的權,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亂臣賊子。因總總「加害者」的身分,從而將他的文化貢獻也一併抹殺了。劉勰《文心雕龍》說的:「文帝以位尊減才,子建(曹植)以勢窘益價」,就是說明了,世人因同情而增加了對曹植的喜歡,但也因位尊,反而減少了對曹丕的同理,因而把曹丕的評價降等。
表面上,三曹領導了建安文學,而其中,曹丕才是給集團最多資助的,也才是建安文學的實際領袖。
只是,這樣評價三曹優劣的文學批評,竟跟文學無關,反落入了「道德批評」的範疇。
也該還曹丕一頂桂冠
其實,曹丕詩文都寫得好。例如〈燕歌行〉:「牽牛織女遙相忘,爾獨何辜限河粱」是七言詩中最纏綿的叩問,本詩純用七言,是中國現存最早、最完整的文人創作七言詩,也開創了新的語言形式,可謂七言詩的濫觴。
我們有時會因為一個人不夠勝利,而賦以桂冠;有時又會因為一個人太勝利,而摘掉桂冠。
但桂冠不能代表一個人的全貌,曹丕的〈典論論文〉讓他自帶冠冕。因為,他不但從文體的角度,來定義文學審美的可能性;也把氣的理論,帶到了文章評價之中,凸顯作者的性格,再分別從不同面向給予評價。
這就把文學從簡單的道德論解放出來,成為多元個性的總和,也是文學批評的新里程碑。
論「文」:超越道德的評價方式
若以道德評論曹丕,篡位、殺弟、敏於鬥爭的曹丕,機心顯然過於深沉;可他的詩作,卻大多描寫和表現遊子思婦的哀怨與悲傷,既古雅又娟秀,既婉約又柔緩。
不知道機心、算計和聰敏,是否和敏感正相關?不過他的敏感之處,的確將漢魏文學中的感傷情調發揮到極致。不同於曹操的慷慨悲壯、不同於曹植的沛然昂揚,他有自己對詩文獨到的評準,並以此實際創作印證自己的文學觀念。
〈典論論文〉是他的代表作品,講述了批評者的態度、方法和標準,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這篇短小精悍的文章卻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
●文人相輕:所以需要客觀標準
「文人相輕」並不是個別現象,曹丕舉了「班固輕視文才不相上下的傅毅」為例,傅毅和班固同是東漢時期的頂級文人,兩人的寫作成就差不多,但班固卻寫信給弟弟班超,譏諷傅毅「下筆不能自休」,嫌他過於話澇。這也證明了一般人喜歡拿自己擅長的,來輕視別人的不足。曹丕還舉了當時的建安七子: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等七人,說他們在學問上,在文章上都自是馳騁千里的良駒,然而卻難相服,不肯落於人後。
其實王粲、徐幹皆擅長辭賦。陳琳長於章表、阮瑀強於書記。應瑒為文氣勢平和,卻不夠雄壯;劉楨的作品風格雄壯卻不夠細密,孔融的才情氣質高超,可是卻不擅長議論。各有寫作上的優缺點。
一般人評價則有「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又患闇於自見,謂己為賢」的偏見,覺得古代的東西就是好,現代的都差,又喜歡追著大眾的名聲和才氣附和,不但沒有自己主觀的判斷能力,還缺乏自我審查能力,老覺得自己最了不起。文人太喜好辯論,太容易從別人身上尋找優越感,並從中表現自己,但也容易犯了無「自見之明」的毛病。
於是,審視文章,需要評判標準與方法,才能客觀的分析優劣。相對的,也才成為真正進步的指標。
●雙管齊下:辨文體、評文氣
文章寫作有基礎功夫,但隨文體不同,作法就會有差異。曹丕把文章分為奏議、書論、銘誄、詩賦四大類,考量文體的不同,「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講明奏章要典雅;書信和議論文要講求條理、邏輯;銘誄,也就是記述往生者的生平,不能弄虛作假;詩詞歌賦則要求詞藻優美,節奏動人。
也就是說,每種文體都有要追求的審美標準,依照文體的標準,就能夠鑑定出其優劣。然而,當基本標準都達標後,還能從作家個性和文體的關聯,來進一步分高下。
於是,作家個性和文章的關係,曹丕用「文氣」來討論,是他的一大進步。他把「氣」的「先秦兩漢發展的自然與哲學意涵」,過渡到文學上頭。他說: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氣」是一種氣質,存在於各人身上,有陽剛或陰柔等不同風格,各不相同,外力不可改變;這種「氣」甚至不經血緣傳襲,也不能勉強學來。就如同演奏同一首曲目,因為演奏者各自不同的素質,就會有靈巧或笨拙的表現,即使身為父親、兄長,也不能把自己的特質轉換給子弟。其實曹丕的「文氣」,是受到孟子學說「知言養氣」的影響,認為言語文字中,有作家自帶的文氣。也就是說:
而文氣的高下,蘊含人的氣質、心性的差異,也影響了作品中的表現方式,並可以此擇適合的文體,還可以由此,定文氣高下,評定文章水平。
●文章之「道」:不再是道德附庸,而是個性的表彰
曹丕認為:「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人的壽命、榮華享樂,都有期限,文章卻能千古流傳。因此作家可寄託思想、生命於著作內,不必借重史家的美辭、無須依賴達官的提拔,也能被後世記得。周文王被囚禁時,仍然推演易象,寫繫辭,不因困窮不得志而不著述;周公顯達時,尚且制作周禮,也不因安逸享樂而轉移心思與放棄。
所以古人比起璧玉,更珍惜光陰啊!可是東漢末的亂世,讓人放棄努力,放棄了著述。歲月不停地流逝,體貌逐漸衰老,很快地與萬物遷化,卻未能因文字被記得,這才是有志之士最感悲痛的啊!
曹丕提到文人通過寫,可以達到生命的不朽,看似強調「文學」與「載道」的關係,不過曹丕「道」的內容,已經不只是道德,而更傾向於「個人之道」的表述,強調文章的個性,有個性的文章,也才能評其文氣,見出其特殊之處。
聯繫起「詩賦欲麗」、「文以氣為主」的主張,更直面文學體現的個人表現主義的精神,凸顯文人剖白心志、表達思想、展現才性、情感的目的,將文章價值與生命意義緊密相連。所以曹丕可說是主張文學獨立的代表者,有超越傳統的審美和自覺的現實觀照。
曹丕的〈典論論文〉固然是中國文學批評的新轉捩點,但還有更重要的是,其實曹丕在為自己洗白。曹丕當然知道那些行為事跡會對他產生功過評價,但文學裡的曹丕,希望能被獨立出來看,撇開和夫人甄宓的愛恨糾葛,和弟弟曹植的瑜亮情節,對父親曹操的討好……,曹丕也有想做一個作家的夢,並且在文字的世界裡,拿掉這些人情世故,單就文學來留名。
如果我們細讀他現存的作品,會看到一個纏綿深情的曹丕,會看到一個想立言立功的文學家、思想家,會看到放下作為一個君王、一個丈夫、一個兄長的曹丕,沒有包袱地創作一個純淨的世界。
曹丕歷史功過是一個硬核,讓他在亂世宮鬥下,還能自我保全,並成就大業的方式;但硬核下的還有一個硬核──是〈典論論文〉。這篇硬核的文學理論專文,其實蘊含一個權謀家最不權謀的一面,那可能是文學的超然之處,也是曹丕最想超然的真心告白,是一代梟雄下,一顆敏感脆弱的心。
黃承達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