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試筆自書〉:小孤島大世界

看似孤懸的海島,只要能通過轉念,就能和大世界合為一體。蘇東坡年逾六旬,還被貶至海南島,九死一生中,卻開拓了生活哲學,一篇短小的〈試筆自書〉,把孤島和世界連結起來,展現的蘇軾放曠不羈、輕生死、齊得失的胸懷。唯有空出胸懷,才能真正的心懷世界,不困於島。
蘇東坡的〈試筆自書〉:小孤島大世界





大疫來襲時,陽光斜照窗戶,惟在獨處時,拿下口罩方能大口呼吸。歷經隔離、封閉、禁絕的空間,各式詭譎的病徵,輕咳、擤鼻水、微發熱、痠痛、喑啞,多疑的社交距離,漸次失去同理心的冷漠和孤絕,在保命的前提下,才發現身而為人,仍有苟且、畏死的那面。

彼時,我們以為世界因為閉鎖,一點一滴的崩塌了,其實,正用另一個方式重建。

iLLUSiMi

放空,是為了整出更多空間

蘇軾因莫須有的「烏台詩案」屢遭劫難,甚至命懸一線,不但連貶黃州,惠州,還在西元1097年的盛夏,再貶到儋州(海南島)。年逾六旬的蘇東坡帶着兒子蘇過歷經險阻,徹底明白――原來,生命的遠方,還能更遠。

當時元祐舊黨皆被清算,諸夥人中,他是被政敵章惇鬥爭最慘的那個。不但派任「瓊州別駕」(別駕是官職名,是知州的佐官,但實無職無權)身體、經濟狀況甚至比黃州、惠州來得更糟。情況最差的是到海南島的第二年,因政治失勢,乏人撐腰,他還被上司霸凌,甚至逐出官舍。當時他「盡賣酒器,以供衣食」,甚至以薯芋充飢。
這麼悲慘的時刻,他寫下〈試筆自書〉,梳理自身的傷感、轉念成會心「一笑」。寫出面對流放時的泰然自若,甚至說整個世界,不過也是一個大的孤島,憂懼隔離,不過是想不通罷了:

吾始至南海,環視天水無際,悽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
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

蘇軾回想當時剛到海南島的時候,看到四周天水相連,無邊無際,但因境遇的困頓,只覺看不到海天盡頭的大陸,生活慘絕,與親友相隔一海,不禁為之傷心,說道:「何時得出此島耶?」可以想像,那個「何時得出」,是一種非常絕望的傷感。
然而,曠達的蘇軾,總不令我們失望,任何厄運都壓不垮豁達的蘇東坡――轉念,就在生活最悲切的同時,生發開來:本來偌大的神州,也是在大海的包圍中,在大海的廣大之下,有誰能說自己不是生活在孤島?

蘇東坡的〈試筆自書〉:小孤島大世界

執念過去在神州上的故事,只是讓自己更加傷感,此時,利用海天一空的環境,真正的「放空」過去,把充足的空間讓出來,就足以承載後面的一切。

一個人格局與操守,在風生水起之時是一個樣貌,身處逆境之際卻是另一個。蘇軾的轉念,把生活的粗礪和渣滓,填充生活了的裂縫,使其逆境也成為「完整自己」的方式。
正如蘇軾在〈與程秀才〉云:「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未易細數,大率皆無耳。」此間生活雖荒蕪,但荒蕪並非「無」,而是讓思想有了空間,有了更多的東西。

這麼一來,他就能帶著內心整地出來的那一點空曠,奔赴神州之外的神遊。

焦慮,是為了遇見隨順的安然

除了放大孤島,蘇軾也試圖通過縮小自己,去舒緩焦慮,但蘇軾也許不是抗拒焦慮。事實上,焦慮本身包含著極有價值的東西。他以「浮芥之蟻」的自喻,認真去看看焦慮本身,從何來,由何去,方能知道自己真正的方向:

蘇東坡的〈試筆自書〉:小孤島大世界

覆盆水於地,芥浮於水,蟻附於芥,茫然不知所濟。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與子相見。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戊寅九月十二日,與客飲薄酒小醉,信筆書此紙。


挫折,是老天將一盆大水,潑拉在地上,芥草因之浮在水面,措手不及的螞蟻,浮在芥草上,看著四處道路皆被禁錮,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不久,水乾了,螞蟻爬開,見到了它的同類,不禁傷心地說:「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哪裡知道就在一會兒工夫,寬闊的道路就出現了。」
蘇軾說低潮的自己,就是那隻螞蟻,只是擔心和茫然組成的焦慮,並不能開出生命的道路,跟螞蟻不同的是――除了等,我們還能笑。
當時微醉的蘇軾,在戊寅年九月十二日,隨手將這些感觸寫在了紙上。通過書寫,深入地察覺焦慮,發現整個世界也不過就是放大的海南島,當頭腦裡刻度的偏差,一旦調過來,就懂得順隨的安然,因為知道一切到最後都是好的,自然能笑著看待逆境。

「大」海南的實踐

後來蘇軾不但向儋州人學當地語言、也參與種菜、修路等等活動,更傳授所知的農耕技術,改善了當地的農業知識,並贏得民眾的尊重。甚至為蘇軾募「眾籌」,在他被趕出官舍後,幫他建起遮風擋雨的房子,東坡一面感恩人民的幫助,一面又詼諧地將其命名「載酒堂」。那個變賣酒器的文人,這時,卻能載於酒,在生活的荒誕裡,不是反諷,而是樂生,此地也遂成了他以文會友、傳播文化的「書院」。

「孤懸」荒島的蘇軾,卻將中原「儒雅之風」帶到海南,使這個蠻荒之島萌發新的人文氣象,被讚為文化昌盛的「海濱鄒魯」,他堪稱文化最堅定踐行者。

在困厄之際,他還有心思寫詩作文、教書育人,充分印證蘇軾的曠達人格和深沉真摯的情懷。獲赦離瓊時,他不是歡天動地的轉身離開,而是含淚寫下〈別海南黎民表〉:「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表現了自己以將海南當作歸鄉的不捨心情,又誠如他致蘇轍詩中所云:「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里真吾鄉!」

蘇東坡的〈試筆自書〉:小孤島大世界

有些人終其一生都在戰鬥,有些人終其一生都在和解;有些人終其一生都在流放,而有些人終其一生都在回歸――可命運對蘇軾的戰鬥,都是自我和解的契機,命運對他的流放,都是要他找到安心的歸處。

這一篇短文,雖寫蘇軾的不幸,卻是整個民族的幸運。
蘇東坡在受苦,但受苦的人卻寫下了真正的安慰,非常動人。
六十歲的貶謫,竟成回歸本我的故事,一篇短小的〈試筆自書〉,展現的蘇軾放曠不羈、輕生死、齊得失的胸懷和生活哲學。

台灣固然是島,可是偌大的世界,哪一個不是廣義的島?唯有真正開展我們的心胸,空出胸懷,才能真正的心懷世界,不困於島,〈試筆自書〉即便到了一千年後的今天,仍有值得思索之處。

黃承達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