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不安」為「定錨」的孟嘗君

孟嘗君本來因故差點被棄養,但卻養成了他的憂患意識,懂得為自己舖後路。他能養士三千,善用人才,都是隱隱然感到生命無情的威脅,更謹慎的去創造意義,成為歷史上著名的戰國四公子之一。不安為其定錨,反而能在載浮載沉的大海裡,穩健的前行,也教會我們不安的意義。
化「不安」為「定錨」的孟嘗君

有一種說法:辣其實是一種痛覺,但辣所造成的疼痛感,會刺激大腦釋放腦內啡這種激素,反而能使人心情愉悅,讓人越吃越順口
――疼痛,不只是為了口感,而是為了更豐富的快樂。

J;6

王森然

人生有時也像這樣,痛苦的刺激,是為了能讓我們看到更多可能。

也就是說,為了獲得幸福,我們必須學習包覆疼痛,學習把不幸當作幸福的一部份,並且知道它的價值。就像麻辣鍋,得利用了辣對味蕾的痛感,方能開了一場味覺的狂歡派對。

其實傷痛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怨恨,怨恨讓傷口即便痊癒了,仍充滿著後遺症;但如能接受傷痛,傷痛就會軟化,甚至成為一劑調味,讓幸福變得豐富,也讓人生活得更有趣味。
就像孟嘗君,始於被詛咒的生辰,本是個注定被拋棄的孩子,這種隨時可被丟棄的痛苦感,卻像朝天椒一樣,成為調味品,和人生的諸多境地綁在一起,經由不斷融合和點綴,煮出了自己的味外味。

面對隱然的痛苦,我們要替自己陳義,並學習鋪路,最終得到了主動權,走出了自己的人生。

化「不安」為「定錨」的孟嘗君

把危機當轉機

孟嘗君的父親,是齊威王的小兒子田嬰,擔任宰相十年,生了四十幾個小孩,其中一任小妾生下了一個男孩,叫田文。《史記•孟嘗君列傳》記載:「田嬰有子四十餘人。其賤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田)嬰告其母曰,勿舉(養育)也。」由於已經有了四十多個孩子,田文又是五月五日這種不吉時辰出生的小孩,田嬰就威脅田文的母親棄養他。可是,田文的母親捨不得孩子,仍偷偷哺育其長大。

小田文聰慧過人,才思敏捷。其母揣度他將成大器,私心安排父子倆相見。沒想到,田嬰見到小田文後,勃然大怒,斥責道:「我讓你棄養這個孩子,你竟敢私下把他養活?」田文的母親嚇得說不出話來。

倒是小田文不卑不亢,先跪下給父親叩頭,然後抬起頭來問:「您為什麼非拋棄我不可?」田嬰回答:「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身高長到跟門楣一樣的時候,會剋父母。」田文又問:「人的命運,是上天決定或門楣決定的呢?」田嬰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小田文接著說:「如果是由上天授予的,您何必憂慮呢?如果是由門楣決定的,那麼只要加高門楣就可以了。」山不轉路轉,這個小孩的聰明機辯讓田嬰無話可說,開始另眼相看,也因之改變了對田文的態度。

在日積月累的相處中,田嬰發現田文的才華,也越來越器重他,讓他主持內政外交,賓客日益增多,絡繹不絕。田文的名聲,隨之傳播到各諸侯國中。田嬰去世後,就讓田文繼承爵位――這就是鼎鼎大名的孟嘗君。

世人都說孟嘗君從小機智,殊不知小田文可能已經多方設想,替自己背水一戰,方能擺脫被拋棄、被置於死地的命運。小小的田文,早知道面對危機時,只有改變境地,才有可能成就轉機。

這個和父親的初次會面,是一次警醒,一定要讓自己更有餘裕,去替自己留一條後路。但從此也在小田文的心裡,種下了陰影,「生於憂患」並非老調,孟嘗君的成功,和他心裡的不安,其實相輔相成。

童年的不安隱然在心裡生根發芽,如何求生也一直是田文的人生練習,而童年習得的技能,不會輕易忘記,所有經過的事件,包含痛苦,也都會轉成新的趨吉避凶的技術,「拚死一搏」也是。

孟嘗君總是在緊急關頭,找出適合的路。

孟嘗君繼承父親的家業後,仍感到生命恢恢惘惘的威脅,他知道,只有壯大自己,才能避開攻擊。於是在山東滕州,招攬天下賢士,不汲汲營營於攏聚家財,而是寧願給賢士們豐厚的待遇;所擁有三千食客,各有來頭,不論是各諸侯國的賓客,或犯罪逃亡的人,只要有才,一律接納;又或是懂得學狗吠、公雞叫,只要能維妙維肖,就可以進入孟嘗君家,果然聲名遠播,名震公卿。

後來,秦昭王為了見孟嘗君一面,還把弟弟涇陽君先送到齊國去當人質,再請孟嘗君到秦國來,希望孟嘗君能入朝為相。然而,命運豈有如此順遂,秦昭王的臣子們擔心權力被剝奪,進讒言說:「孟嘗君賢,而又齊族也,今相秦,必先齊而後秦,秦其危矣。」秦昭王於是改變主意,不但取消了孟嘗君的宰相之職,還把他囚禁起來,打算殺了孟嘗君。

情急之下,門客獻上「美人」計中計,讓孟嘗君靠著狗盜,偷回之前送給秦昭王當見面禮的那件白狐裘,轉送昭王寵姬,讓昭王的寵姬去說情,使昭王答應釋放孟嘗君。秦王答應後,孟嘗君怕昭王反悔,連夜動身,逃至函谷關。

十萬火急之時,沒想到後頭昭王果然派來追兵,打算滅口。可是未到天亮,城門未開。一門客說:「我能學雞叫。」他一叫,全城的雞都跟著叫起來了,門守以為天亮了,糊裡糊塗的打開城門,孟嘗君便順利逃出秦國。

這一條命,是狗盜和雞鳴兩個看似無用技能的食客,臨場發揮而撿回來的。

王安石〈讀孟嘗君傳〉一文評價這件事說:「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王安石認為,正因為孟嘗君身邊都是這些雞鳴狗盜之士,讓真正的人才,不屑與之為伍,所以孟嘗君是得不到真正的人才的;也許實情並不如此,各類型的人才,對孟嘗君都很重要,應該說,正因為他平常能儲備不同的人才,關鍵時刻,便有人能為之挺身而出。

王安石是「就事論事」,然而未必懂孟嘗君的憂慮,不懂得他從小就有隨時可能會被拋棄的不安,不了解他需要各種救命索,才能順利的滑過生命的險境。

這些王安石不懂的「不安感」,對孟嘗君來說,像是午夜夢迴時的噩夢,只有足夠的人給的陪伴,才能熬過漫漫長夜的驚魂,也才有這種歷劫歸來的驚險與傳奇――疼痛,原來懂得「不安」後,還要隨時替自己留一條後路。

孟嘗君的門客們,都是他的安全感。有時候,他們的安全感幾乎是不存在的,但是幾乎不存在並不等於沒有,而是待時而動,等到時機成熟了,就會跑出來。

比方說馮諼

一開始他託人向孟嘗君推薦自己,孟嘗君問推薦人:「馮諼有何嗜好?」對曰:「沒有嗜好。」再問:「馮諼有何技能?」對曰:「沒有技能。」但是孟嘗君還是接納了馮諼。這其實是馮諼高妙處,無才無能者,孟嘗君也願意接納,讓孟嘗君廣納賢才的形象通過此事件的傳播,更廣為人知。

只是孟嘗君底下的部屬,不懂箇中奧妙,以為馮諼無能,只供很差的飲食。不久,馮諼「倚柱彈其劍」說:「長劍啊!我們回家吧!這裡沒有魚可吃!」部下告訴孟嘗君,孟嘗君下令以馮諼同於其他門下有魚可食之客。不久,馮諼又倚柱彈著劍說:「長劍啊!我們回家吧!出門沒有車!」部下都在笑他,又告訴孟嘗君,孟嘗君下令以馮諼同於其他門下有車可乘之客。又過了不久,馮諼倚柱彈著劍:「長劍啊!我們回家吧!這裡無法養家活口!」這時,部下們因為馮諼貪心不足,都非常討厭他。孟嘗君卻私下打聽到他有老母親,並派人供給馮諼的母親生活支出,於是馮諼不再彈劍而歌。

從這裡來看,馮諼簡直是宣傳能手,不但拓展了來投靠孟嘗君的人的意願,讓世人皆知孟嘗君真的是禮賢下士;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來,他自己也很會宣傳自己,三次的倚柱彈著劍,讓他的形象深植人心,一提到倚柱彈其劍者,就知道是馮諼。

過了很久,孟嘗君貼出佈告,徵求到封地薛邑收債之人,馮諼自願前往。孟嘗君本來對馮諼沒印象,結果左右告知他,就是那個「倚柱彈其劍者」,孟嘗君馬上就有想了起來,很好奇這個「異士」會如何「達成任務」?

臨行前,馮諼問孟嘗君:「債收完了,要買什麼回來呢?」孟嘗君回答:「看我家缺少甚麼,就買甚麼吧!」於是馮諼去了薛地,矯造孟嘗君「還債於民」的命令,把借據、合同都燒了,人民歡喜高呼「孟嘗君萬歲」!

馮諼趁夜趕車回去,一大清早就求見,孟嘗君一頭霧水,問他:「您買了甚麼回來呢?」馮諼回答:「您家中豐衣足食,高級犬馬、美女皆有,所以我買了『義』回來。」問曰:「甚麼是買『義』呢?」回答:「我偽造了您的命令,燒毀了所有的借據,買了『義』。」孟嘗君聽完自己的債券都被燒光,很不高興,但也無可奈何,只淡淡的説:「好了,別再說了,先生請去休息吧!」

這裡也可以看出來,孟嘗君並非輕視錢的價值,因為這些債卷都像他的保命符,可以穩固他的安全感,但事已至此,而且,他的確不願因財輕人,所以那個淡淡的說,雖然有孟嘗君的不滿,但同時也有孟嘗君的寬容。

過了一年,齊湣王收到讒言,認為孟嘗君功高震主,就對孟嘗君說:「寡人不敢以先王的臣子作為自己的臣子!」於是孟嘗君被黜相歸國,回到薛邑。這麼落魄的時刻,孟嘗君自然傷心不已,但看到人民「迎君道中」,孟嘗君才明白馮諼「市義」的用心,回頭感謝馮諼當時的作為。

馮諼又對孟嘗君說:「狡兔有三個窟穴,可免於一死,現在已經有一窟,還不能高枕無憂,臣再為您鑿另外二窟。」於是向孟嘗君要了五十輛車,黃金五百斤,去遊說梁惠王說:「齊國罷黜孟嘗君,諸國之中,若誰先一步迎他入國,便能強盛!」梁惠王一聽,則將原本的宰相調任為上將軍,派使臣攜車一百乘,黃金千斤,數次來求孟嘗君出仕,想聘任孟嘗君為宰相。馮諼事先要孟嘗君婉拒並對他說:「千金、百乘都突顯你的身分貴重,齊王這下一定會知道的!」

齊國聽聞孟嘗君受到梁王的重視後,朝野震撼,湣王因此寫了一封密函謝罪,並請孟嘗君回來再當宰相,於是孟嘗君風風光光回朝再任宰相。接著,馮諼又對孟嘗君說:「請向齊王請求將宗廟設立於薛,這樣可以保證主公的官位,便可以高枕無憂。」

於是齊湣王將「宗廟」立於薛地,宗廟就是祭祀祖先之處,由於祖先牌位都在孟嘗君的管轄範圍內,君王也不得不有所忌憚,後來,他擔任邦相數十年,沒有任何的大小災禍,都是出自於馮諼的計策和謀略。

馮諼安慰了他的不安,也教會孟嘗君永遠為自己留後路的方式。但也得先要有個懂得不安的孟嘗君,才能讓馮諼真正的發揮。

化「不安」為「定錨」的孟嘗君


「生於不安」開生面

孟嘗君與百姓

西元前286年齊湣王滅了宋國,西侵三晉欲併周室以自立為天子,並擔心權臣有二心,想除去田文。

孟嘗君於是改到魏昭王門下,並被任用為相。前284年,魏相田文發兵響應燕國樂毅的號召,聯軍在濟西之戰擊敗了齊國,齊湣王逃到莒,便去世了。之後齊襄王,靠著田單復國,而田文已回到薛地,在諸侯國之間保持中立地位,不從屬於任何君王。齊襄王由於新立,畏懼田文,於是與田文聯合,並主動親好。後來田文去世,封諡號為孟嘗君。

可惜田文的兒子們竟互相爭奪繼承爵位,加上齊國本來就對薛地有宗廟,卻屬田文封地有所忌憚,於是聯合魏國滅掉了薛邑,分其地,田文也因此絕嗣沒有後代。

時代總是碎片的,偶爾也膚淺庸俗,無數人在甚囂塵上的話題中荒廢著自己,然而生命的不安卻是孟嘗君把所有的碎片組合起來的關鍵,不但試圖探索自己本身的價值,也能加深他人在自己生命裡的參與感,讓門客們成為他的故事拼圖,於是,惶惑不安反而出現另外一種可能性,讓從可能被拋棄的孩子,轉為翻轉歷史的名臣。

不安,不是我們的敵人,反而會知道屬於我們的的東西會永遠留在我們身邊,不安是歲月留在人世上的智慧,雖然總帶來痛苦,但同時就像辣的刺激,都是為了那顆想接觸更多「生的核心」的心。

「擁抱痛苦」雖然聽起來很滑稽,但某種程度上,那是像孟嘗君一樣的人,才能疊出來的智慧,也因為這樣的擁抱,墊高了格局。

「不安」就像生命之定錨,雖然很沉,但也很穩,懂得不安,正確的方向就不會變。

黃承達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