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勝者強;修剪,是為了自身賦能
園藝師們總不斷地將多餘的樹葉與枝幹剪掉,看似在斲傷花木,花木卻反而得到更多陽光,更能健康發育、茁壯成長。由此,哲學家尼采提出新觀察:「我們也可以如同園藝師一樣,修剪自己。將無節制的慾望剪掉,自己才能像樹木旺盛生長。」
修剪是一種藝術,看似減法,其實是增能。
有時候,我們之所以頻頻受挫,不是因為能力不夠,而是被身上爭勝的慾望所影響。有時候,我們又太抬舉自己,總是不斷宣揚各種戰績,深怕被世界遺忘、成為遺珠、活成遺憾。
真正有遠見的人,往往得先摒棄太多的想要,才能以更好的狀態,不斷成長。
帝國野心是急於膨脹的氣球,終會自爆
賈捐之的〈棄珠崖議〉,就是這樣一篇文章。
賈捐之是賈誼的孫子,聰明異常,當大家都著眼為國家爭一口氣的時候,賈捐之看到了問題的核心:為了虛榮,不斷吹噓國土的偉岸,就像不斷充氣飽滿的氣球,懸在半空,顯示虛偽的臃腫與肥胖,內裡卻不堪一擊。
這一篇文章見於《漢書》卷六四下的〈賈捐之傳〉中。
古代珠崖,就是今天海南島的部分地區,因盛產珍珠,故有此名。漢武帝把它納入漢室版圖,設珠崖郡,而珠崖郡在當代有何重要性呢?
珠崖「在南方海中洲居,廣袤可千里,合十六縣,戶二萬三千餘。其民暴惡,自以阻絕,數犯吏禁,吏亦酷之,率數年一反,殺吏,漢輒發兵擊定之。」也就是說,雖然有海上廣袤的土地,但人口不多,只有16縣兩萬三千多人口,還多是暴民,屢次叛反,令漢武帝後的皇帝們,非常頭痛。
漢元帝時,海南叛變再起,朝廷中有人主戰,認為不打會損害大漢聲威:「珠崖內屬為郡久矣,今背叛逆節,而云不當擊,長蠻夷之亂,虧先帝功德,經義何以處之?」意思是只有平定珠崖之亂,才能彰顯仁義之師的公正性,也是一種帝國主義的想法。
賈捐之則提出〈棄珠崖議〉以反戰:
賈捐之提醒元帝,從堯、舜、禹,以三聖之德,到武丁、成王,殷等,土地都不大,但「頌聲並作,視聽之類,咸樂其生」。
對比秦國,因為興兵遠攻,貪外虛內,務欲廣地,不慮其害,終於天下潰叛。
漢初興時,採養生休息的策略,國家漸漸富強,而後又開始為了疆域,籍兵厲馬,導致「寇賊並起,軍旅數發,父戰死於前,子鬥傷於後,女子乘亭鄣,孤兒嚎於道,老母寡婦飲泣巷哭,遙設虛祭,想魂乎萬里之外。……是皆廓地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雖不能說烽火連天,但長期征戰的擾民,是漢代內在的隱憂。
漢朝內部事情已經夠多了,「民眾久困,連年流離,離其城郭,相枕席於道路。」非但流離失所,人口和戶籍問題嚴重,為了維生,還必須棄絕人倫,「莫親父母,莫樂夫婦」,父母、夫妻都不得團聚,甚至還賣掉自己的老婆和兒子,「此社稷之憂也」――現在陛下「不忍悁悁之忿」,只為了一時的憤怒去興兵打仗,卻不救助饑饉,攻打珠崖,那是沒出路的,倒不如由它去吧。
而且賈捐之更分析說:海南島那麼遠的地方,獨居一海之中,霧露氣濕,多毒草蟲蛇水土之害,人未見虜,戰士自死。雖然產珍珠,但比珍珠珍貴的寶物所在多有,幹嘛一定要執著說海南島呢?「棄之不足惜,不擊不損威」,其民譬猶魚鱉,何足貪也!
打一場仗,兵出不逾千里,就要費「四十餘萬萬」。況於勞師遠攻,常常造成將士傷亡,還不見得成功!於是提出「願遂棄珠?」的主張,希望漢元帝三思。
孫中山先生讀了賈捐之的文章,評價說:「反對帝國主義的文字很多,其中最著名的有〈棄珠崖議〉。此項文章就是反對中國去擴充領土,不可與南方蠻夷爭地方。由此便可見在漢朝的時候,中國便不主張與外人戰爭,中國的和平思想到漢朝時已經是很充分的了。」孫中山先生當然是以「長蠻夷之亂,虧先帝功德,經義何以處之?」的主戰派當作帝國主義的支持者,進而進行批判。
但賈捐之實際上並未針對了帝國主義的「仁義之師」當主要的論述戰場,而是就現實面強調的是戰爭帶來的內部損傷,大於實際利益,而且海南島就利益來說,並沒有發動戰爭的價值,不必為了「悁悁之忿」而意氣用事,其實世間多少「悁悁之忿」因而燎原萬里,絕不如和平的真正安定,帶來的力量。
打敗欲望和情緒才是「自勝者強」
很多時候,影響我們生活狀態的,往往不是未知的困難,而是過盛的慾望加上「悁悁之忿」,就讓生活膨脹如氣球,空虛的爆炸。
漢元帝是有慧根的皇帝,他聽從賈捐之的上書,決定罷棄珠崖,只說:「民有慕義欲內屬,便處之;不欲,勿彊。」意思是說:若你仰慕中原的仁義之教,願意遷居到內地的,歡迎來定居;不願意的,也不勉強。
執於一念,將受困一念;放下一念,方自在心間。
漢元帝的焦慮不安、困惑不已的海南島之亂,其實不是真的犯亂,而是龐大的帝國主義慾望和憤怒攪亂了生活。真正痛苦的,不是紛擾,而是自己難以放下的心。這篇文章,點出了捨棄慾望挾帶的浮華喧囂,讓束縛的心解放,而終於踏實。
對於或近或遠的主戰者們,也許可以從兩千一百年前的文章裡,再去深省。
黃承達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