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讀《西遊記》?――孫悟空與「心」

孫悟空是「心猿」,而《西遊記》無非就是講「心」的修煉過程。在《西遊記》一書中,孫悟空曾變化成各種生物,雖說他被如來佛祖困壓於五行山下,但仍野性猶存,所以心猿要歸正,要「滅六賊」,須是「心定」才能修煉。
怎麼讀《西遊記》?――孫悟空與「心」

首先,我們可以從孫悟空從須菩提祖師所學到的「七十二變化」說起。
「七十二變化」是地煞變化,相較於豬八戒的「天罡三十六變化」,神通奇幻了許多。這些變化,其實都是神仙道教裡盛言的法術,如東晉葛洪的《抱朴子.內篇》就強調「變易形貌,吞刀吐火,坐在立亡,興雲起霧,召致蟲蛇,合聚魚鱉,三十六石立化為水,消玉為臺,潰金為漿,入淵不沾,蹴(ㄘㄨˋ,踩踏)刃不傷」,是可學而得的,孫悟空也自誇,「我自聞道之後,有七十二般地煞變化之功,觔(ㄐ一ㄣ)斗雲有莫大的神通;善能隱身遯身,起法攝法。上天有路,入地有門;步日月無影,入金石無礙;水不能溺,火不能焚」,可以說都是如出一轍的。

這七十二變化,當然不必質實地指就是72種變化神通,孫悟空所擅長的,除此之外還有能一下子就騰越出十萬八千里的「觔斗雲」,以及身上「八萬四千毛羽,根根能變,應物隨心」,之所以能夠如此,當然與「心」的無窮變化、瞬息不同有關。值得注意的是,孫悟空在花菓山收服了「七十二洞妖魔」,更義結六個魔王兄弟――牛魔王、蛟魔王、鵬魔王、獅狔王、獼猴王、狨王;其中最關鍵的「牛魔王」,在《西遊記》一書中佔有極重要的份量,而書中說得非常明白:「牛王本是心猿變」。換句話說,牛魔王就是孫悟空,孫悟空會七十二變化,故七十二洞妖魔也無非就是孫悟空「一心」的幻化,這與唐三藏所說的「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完全可以並觀。

怎麼讀《西遊記》?――孫悟空與「心」

在《西遊記》一書中,孫悟空曾變化成各種生物,尤其是與二郎真君楊戩(ㄐ一ㄢˇ)鬥法那一段,發揮得最是淋漓盡致,曾經變過漢二郎神一樣「法天象地」的模樣――「身高萬丈,……好便似華山頂上之峰,青臉獠牙,朱紅頭髮」,之後,隨機應變,有麻雀、大鶿(ㄘˊ)老、魚、水蛇、花鴇,最後變成一座土地廟。二郎神在這次的鬥法中,佔盡了優勢,顯然也是精通七十二變化的,但二郎神是玉帝的外甥,本就是神仙貴冑,孫悟空不過是個妖仙,自然略遜一籌,最重要的是,孫悟空始終擺脫不猴子的尊容,「若是變飛禽、走獸、花木、器皿、昆蟲之類,卻就連身子滾去了;但變人物,卻只是頭臉變了,身子變不過來。果然一身黃毛,兩塊紅股,一條尾巴」,其實不止變人的時候掩藏不住「尾巴」,就是連變成土地廟時,「大張著口,似個廟門;牙齒變做門扇;舌頭變做菩薩;眼睛變做窗櫺;只有尾巴不好收拾,豎在後面,變做一根旗竿」,世間沒有廟宇後面豎旗竿的,所以一下子就被二郎神覷(ㄑㄩˋ)破,只好再度落荒而逃,變成另一個二郎真君。
孫悟空最後是抵敵不過二郎神的,主要是因為有太上老君拿著「金剛琢」助陣,又有梅山七聖與哮天犬助威,才敗下陣來。

二郎神的兵器是三尖兩刃槍,孫悟空的則是「如意金箍棒」,此棒是從東海龍王處得來,據傳是大禹的「定海神針」,「如意」一語,就是如心之所欲,可大可小,大可如擎天金柱,小可收藏於耳朵內,這正是佛教裡講「心」,雖如芥子般小,卻可容須彌山之大,無所不包、無遠弗屆。這也應合著第14回所說的「一粒沙含大千界,一個身心萬法同」。

《西遊記》前七回專講孫悟空的事跡,到孫悟空被如來佛祖鎮壓於五行山下告一段落;其後則是8〜13回講唐三藏出身及西行求法的因緣;第14回開始,唐三藏、孫悟空師徒相會。孫悟空雖說被如來佛祖困壓於五行山下,但其時仍然野性猶存,未盡歸服,故這一回明標「心猿歸正」,其實就等於是開展了孫悟空這一顆心逐漸受到磨鍊而趨於正軌的序幕。

「歸正」當然不是一蹴可及的,勢必有個過程,第一關就是「滅六賊」。

怎麼讀《西遊記》?――孫悟空與「心」

書中藉著六個打家劫舍的盜賊名諱,點出「喜、怒、愛、思、慾、憂」――「一個喚做眼看喜,一個喚做耳聽怒,一個喚做鼻嗅愛,一個喚作舌嘗思,一個喚作意見慾,一個喚作身本憂」。
「眼、耳、鼻、舌、意、身」是佛家所說的「六根」,這是身體上的六種感覺器官,人就是用這六個感官來認識「六塵」的世界。 眼觀色、耳聽聲、鼻嗅香、舌嚐味、身感觸、心攀緣萬法,所以「眼、耳、鼻、舌、意、身」接觸到「色、聲、香、味、觸、法」,就有人間種種的萬象,也是人「六欲」的根源。孫悟空一棒將「六賊」打殺,其實是硬生生加以摧服,骨子裡並沒有真正的認清「六欲」是與生俱來的生理需求與欲望,強行抹殺,是適得其反的。因此,當唐三藏絮絮叨叨責備孫悟空不應「殺生」後,野性未馴的孫悟空就發起火來,說聲「老孫去也」,就走得無影無蹤了。
這段「滅六賊」的情節,如果我們參照清朝天花才子的《後西遊記》的相同描寫,或許能有更清楚的認識。
《後西遊記》裡有一回是〈掃清六賊,殺盡三屍〉。「三屍」是行屍、立屍、眠屍,專一愛生食人肉,手下有「六賊」:看得明、聽得細、嗅得清、吮得出、立得住、想得到,就是為他們尋找貢品的。「三屍」住在「皮囊山」,其實就暗喻著一個人口腹身體的享樂而已,故必須以斬絕的手段,加以摒除;但孫履真對這幾個「六賊」,卻是網開一面,只要你自知改悔,從今以後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便非六賊而一五官矣」,以「禮」節制,而非硬性壓制,這是在承認五官功能前提下的「領悟」,相較於孫悟空的斬盡殺絕,當然就有層次高低的不同。由此可見,孫悟空此時還尚未能真正「悟」。於是,這就不得不請出觀世音菩薩了。

「定心真言」與《多心經》――「心定」才能修煉

孫悟空既去,唐三藏只得淒淒涼涼往西而行,這時就遇見了化裝成老婦人的觀世音菩薩,我送了他一領綿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其實這只是一個誘因,重要的是帽子裡暗藏了一個金箍(ㄍㄨ),一旦戴上,「似一條金線兒模樣,緊緊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斷,已此生了根了」,然後又傳授了唐三藏一篇咒語,名喚「緊箍兒咒」,只要唐三藏一唸此咒語,孫悟空就頭痛欲裂,不得不乖乖順從,這玩意又叫「定心真言」,所「定」的自然就是孫悟空這隻「心猿」了。自此以後,孫悟空才算是正式歸入唐三藏門下,「心定」之後,才有後續修煉的可能。

在《西遊記》中,唐三藏除了有「定心真言」外,還遇見了烏巢禪師,送了他一卷《多心經》,「凡五十四句,共計二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處,但念此經,自無傷害」。話雖如此說,但唐三藏雖是始終持唸不住,卻往往都不管用,還是會被妖魔攝走,其實,關鍵就在於「多心」二字。

誦唸《心經》能夠消災解厄,這是向來學佛者的共識,事實上,這也與歷史上的唐三藏有關。就在陳玄奘圓寂後不久即問世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就有一段相關的記載,說道《般若心經》是三藏法師在四川時,一位「身瘡臭穢,衣服破污」的病人傳授與他的;其後在沙河間,「逢諸惡鬼,奇狀異類,遶人前後,雖念觀音不得全去」,於是便唸《心經》,結果「發聲皆散,在危獲濟」,想來這應該是《西遊記》中烏巢禪師授予唐三藏《心經》的淵源。

「般若波羅蜜多」是梵語Prajñāpāramitā的音譯,意思指「智慧究竟」,即「圓滿究竟、全面地、徹底地理解宇宙真實與原理的智慧」。《心經》是《大般若經》的心法的精髓,全部般若的精義皆設於此經,故名為《心經》。
《心經》的「心」,原指「心法」而言,但《西遊記》卻別具巧思,將原來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多」字下讀(ㄉㄡˋ,逗號),竟成了《多心經》,這顯然是刻意為之的。《西遊記》全書提到「心經」共15次,僅有一次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次是《蜜多心經》,另一次是《般若心經》,另有3次只言《心經》,而其他9次都是《多心經》,這當然不是偶然的。

在《西遊記》中,唐三藏師徒一行人走到隱霧山遭逢自稱「南山大王」的豹子精前,唐三藏「看那山峰挺立,遠遠的有些兇氣,暴雲飛出,漸覺驚惶,滿身麻木,神思不安」,孫悟空就取笑他,是不是忘了烏巢禪師的《多心經》,唐三藏是慣常唸之不輟的,當然回答說「記得」;可是,孫悟空卻提醒他,可能是忘了「四句頌子」。這四句「頌子」:「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其實並不在《心經》之中,最早見於宋.釋宗鏡《銷釋金剛經科儀》,由於其文通俗易解,故流傳頗廣,明代相傳為尹真人(尹喜)所著的《性命圭旨》傳揚開來,成為全真教「性命雙修」的重要概念。

怎麼讀《西遊記》?――孫悟空與「心」

唐三藏所生存的唐代,自然還沒有這種觀念,但吳承恩所屬的明代,恐怕早已是佛、道兩教都應該是耳熟能詳的了。因此,書中的唐三藏自然會說,「徒弟,我豈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經萬典,也只是修心」。但孫悟空不依不饒,緊盯著不放,提醒唐三藏說,「心淨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差錯些兒成惰懈,千年萬載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誠,雷音只在眼下。似你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矣,雷音亦遠矣」,唐三藏雖明白「修心」之理,但是一心惶亂,稍遇危難,就忐忑不安,心未能純淨,故恐懼驚惶,反成惰懈,這其實就是「多心」。在這裡,《多心經》就相當弔詭了,既指孫悟空的心變化萬千之「多」,而唐三藏一心掛念著向靈山取經,卻忽視了其實靈山不遠,就在自家心中,捨近而求遠,自然也就離大道越來越遠了。

從「七十二變化」、「七十二洞妖魔」、「如意金箍棒」,到「滅六賊」、「定心真言」、《多心經》,其實都與孫悟空,也與「心」密切相關。《西遊記》的整體內容,一言以蔽之,就是在說「修心」,這點,我們從「六耳獼猴」及「火燄山」的情節中,是更容易窺探出來的。

「雙心競鬥」――真、假悟空

六耳獼猴」之難,起因於孫悟空殺性未改。先是打死了攔路搶劫的強盜首領,後來到楊家莊借宿、化齋,又因強盜中有楊家的兒子,蓄意復仇,孫悟空發起狠來,一舉都打殺了,甚至將楊家兒子的頭顱都血淋淋地割下,惹得唐三藏大為憤怒,除了唸動緊箍咒外,更將孫悟空驅逐出師門。雖經孫悟空百般懇求,唐三藏就是不肯改變主意。
孫悟空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到南海觀世音菩薩那邊「告狀」,並請求觀音賜給他「鬆箍兒咒」,以便脫離禁制。觀音則認為孫悟空這次打殺的是一般平民百姓,反倒派他的不是;並且說明唐三藏眼下將會有災難,要孫悟空靜待時機,孫悟空只得聽命,在南海暫留。

西行四人,少了孫悟空,多有不便,在豬八戒去化齋、沙和尚取水之時,唐三藏又見孫悟空前來求情,唐三藏怒氣未消,堅決不肯,孫悟空發起火來,一棍就將唐三藏打暈在地,搶了青氈、包袱,駕起觔斗雲,一溜煙就跑了。
豬八戒、沙和尚回來,見師父臥倒在地,趕忙施救,並找了民宿住下。唐三藏備說前情,命沙和尚去水簾洞向孫悟空討回行李。沙和尚到了水簾洞,發現孫悟空唸讀通關文牒,還命小妖變化成唐三藏、豬八戒、沙和尚的模樣,揚言要親身去西天取經,自建功德。沙和尚一怒之下,打死了假沙和尚,卻不敵而逃,轉往南海觀世音菩薩那邊求助,卻赫然發現那裡也有一個孫悟空。經菩薩指示,孫悟空與沙和尚一起趕赴水簾洞,卻果真看到一個與孫悟空一模一樣的另一個孫悟空:

怎麼讀《西遊記》?――孫悟空與「心」

也是黃髮金箍,金睛火眼;身穿也是綿布直裰(ㄉㄨㄛˊ,補綴),腰繫虎皮裙;手中也拿一條兒金箍鐵棒;足下也踏一雙麂(ㄐ一ˇ,大麋)皮靴;也是這等毛臉雷公嘴,朔腮別土星,查耳額顱闊,獠牙向外生。

從外貌到衣著,連金箍圈、金箍棒都完全相同。這下可惹毛了孫悟空,兩隻猴子,就從水簾洞一路打到南海落伽山,不分勝負,難辨真假,就是連觀世音唸動緊箍咒,兩隻猴子也一般會頭痛,就是觀音菩薩,連同旁觀的諸天、木叉、善財,都無法分辨。然後又一路打到南天門,打到玉帝殿堂,就是命李天王用照妖鏡照影,都無法分別。然後又一路打回人間,唐三藏唸動緊箍咒也是沒能起作用,甚至打到了陰司十殿閻羅處,連地藏王菩薩也莫可奈何。
最後,兩隻猴子,「在那半空裡扯扯拉拉,抓抓掗掗(一ㄚˋ,把持),且行且鬥,直嚷至大西天靈鷲仙山雷音寶剎之外」,如來佛祖早知「二心爭鬥」,道出了假孫悟空的「本像」是六耳獼猴,才使假悟空心慌意亂,變成一隻蜜蜂想逃走,卻被如來佛一個金缽盂當頭罩下,讓真孫悟空一棒打死,才算結了這樁公案。

兩隻猴子,無論從外貌、神通、本性,乃至穿戴、兵器、緊箍咒,盡皆相同,「雙心」其實只是「一心」,都是由孫悟空的臆想中衍生而出的,這就是「心生種種魔生」,如來佛祖的揭示來歷,是極重要的一個步驟,唯有知其「邪心」之所從來,才能認清「正心」之可貴。
六耳獼猴在如來佛的金缽盂內現出本像,最後是由真的孫悟空掄起鐵棒,一棒打死,邪心滅,而後正心存,這一動作,當然是必須由悟空自家體悟、自家覺醒,是他人所不能越俎代庖的。孫悟空在西行證果之後,受封為「鬥戰勝佛」,孫悟空鬥戰而勝的,並非西行途中的種種妖魔,而是自家的「一心」。

「火燄山之難」――三調芭蕉扇

《西遊記》在孫悟空一棒打死六耳獼猴後,師徒四人依舊取道西行,當時為入秋天氣,卻燠熱非常,連周遭的房子、牆壁、屋瓦,都是一片的「紅色」,原來前面就是綿延八百里的火燄山。

這火燄山到底是誰放火燒的?孫悟空原以為是牛魔王,卻不料當方的土地,直言不諱地說,「這火是大聖放的」。原來,當初孫悟空大鬧天宮,與二郎神鬥法敗陣,被太上老君關鎖在八卦爐中熬鍊,沒想到七七四十九日後,孫悟空不但練就了「火眼金睛」,更趁老君開啟丹爐時,「將身一縱,跳出丹爐,唿喇一聲,蹬倒八卦爐,往外就走」,卻不料「落了幾個磚來,內有餘火,到此處化為火焰山」。
換句話說,孫悟空就是「縱火」的元凶――火燄山的大火,就是孫悟空的「心火」。
這一大片的火燄,只有鐵扇公主的芭蕉扇,可以「一扇息火,二扇生風,三扇下雨」,如果搧個七七四十九扇,就可以永遠熄滅。火燄山是唐三藏西行途中必經之路,因此,孫悟空便想前去商借,遂演出了《西遊記》中膾炙人口的「三調芭蕉扇」故事。

怎麼讀《西遊記》?――孫悟空與「心」

芭蕉扇在《西遊記》中出現過兩把,但雖然同是芭蕉葉編製成的扇子,稟性卻是不相同的。
第一把是太上老君所擁有的,用來扇爐火的扇子,後來被金角、銀角偷下凡間,這把扇子,「望東南丙丁火,正對離宮,唿喇的一扇子搧將下來只見那就地上,火光焰焰。原來這般寶貝,平白地搧出火來」,可以搧到「熯(ㄏㄢˋ,烘烤)天熾地,烈火飛騰」,曾經讓孫悟空吃了不少苦頭,其後是孫悟空施巧計將扇子偷到,才算化解了一小劫。後來,太上老君的青牛私下凡塵,偷了老君的「金剛琢」(這金剛琢曾經在二郎神與孫悟空鬥法時發揮過作用),也讓孫悟空窮於應付,後來是老君親自出馬,用芭蕉扇輕輕一扇,就收回了金剛琢這寶貝。
太上老君的芭蕉扇屬火,故屬金的孫悟空完全奈何不了它;而金剛琢經不起老君唸咒語一搧,金剛琢屬金,也就是火能克金之意,這是《西遊記》所說的「攢簇五行」,後面將會詳述。這把扇子極其厲害,因此連老君都說,「我那金剛琢,乃是我過函關化胡之器,自幼煉成之寶。憑你甚麼兵器、水火,俱莫能近他。若偷去我的芭蕉扇兒,連我也不能奈他何矣」。
鐵扇公主的芭蕉扇卻是不同屬性的,「本是崑崙山後,自混沌開闢以來,天地產成的一個靈寶,乃太陰之精葉,故能滅火氣。假若搧著人,要飄八萬四千里,方息陰風」,從質性上說屬水,風生水起,故能興雲致雨,熄滅火燄山的大火。

「三調芭蕉扇」在《西遊記》中是相當不合情理的,孫悟空「強要強借」,行徑與一般盜匪何異?更何況,前此在鑽頭號山,孫悟空遇上紅孩兒,雖說後來是由觀世音菩薩出面收服,成了善財童子,但畢竟使得鐵扇公主與紅孩兒骨肉分離,結下了很難說清是非的恩怨,物各有主,不借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不但孫悟空非得「強借」不可,就連土地陰兵、金頭揭諦、六甲六丁、護教伽藍、天王太子、諸天金剛,全都出動,其動員之廣、陣仗之大,較當初孫悟空大鬧天宮時毫不遜色。這固然使得相關的情節精采生動,尤其是孫悟空與牛魔王各以七十二變化的鬥法,有攻有守,相互遞用,更是出色的筆法。不過,姑且不論是凡間的孫悟空師兄弟有些「師出無名」,天庭上滿天神佛的蠻橫無理,也在在凸顯了出來。

孫悟空在西行途中,一路上斬妖除魔,儘管有時仍是野性未馴、殺心不改,但各路妖魔,都有取死之道,不是想偷盜法寶,就是想喫唐僧肉,再不然則是真的做了些禍害地方的壞事,這是孫悟空必須斬除的因由;但無論是牛魔王、鐵扇公主、玉面狐狸,都不過在自家洞府靜養、享樂而已,並未對唐三藏一行人有若何的覬覦與貪念,只因「懷璧其罪」,就被逼得不能不順從,真可以說是無妄之災了。歷來評論《西遊記》的學者,多有從政治、社會批評的角度闡說《西遊記》主旨的,如果從「三調芭蕉扇」故事而論,倒也可以說是「雖不中,亦不遠矣」的了。不過,「三調芭蕉扇」的寓意,卻是再明顯也不過的了。「芭蕉扇」屬陰、屬水,而孫悟空屬陽、屬火,陰能制陽,水能克火,故芭蕉扇一搧,清涼風至,「趁清涼,息火焰,打破頑空參佛面」,「水火既濟,本性清涼」。火燄山的大火,既是孫悟空的「心火」,正須清涼其心,才能平服。

「芭蕉扇」雖是鐵扇公主所擁有的,但整段故事,其實牛魔王才是主人翁,而「牛王本是心猿變,今番正好會源流」,牛魔王就是孫悟空,因此,在牛魔王身上,完全可以找到與孫悟空一模一樣的經歷,姑不論其七十二變化的能力相當,就是諸天神佛、天兵天將,集體出動圍勦牛魔王,就是孫悟空大鬧天宮的翻版。
在這裡,明末董說的《西遊補》,倒是可以作為佐證。董說《西遊補》的命意,是認為《西遊記》看似完整,卻還是有一缺憾,那就是有關火燄山一難,雖得寶扇清涼,卻還是「清凉火焰,力遏之而已矣」,這點,我們從《西遊記》中的牛魔王是受到武力的威逼,才不得不歸順的,可以獲得印證。董說認為孫悟空還是未能真正的「洗滌心靈」,有所開悟,因此,就主張必須加以補足――補在「火燄芭蕉之後,洗心掃塔之先」。

《西遊補》一書,主要在「勘破情關」

怎麼讀《西遊記》?――孫悟空與「心」

四萬八千年俱是情根團結。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空破情根,必先走人情內;走入情內,見得世界情根之虛,然後走出情外,認得道根之實。

書中因此設計出一個「情妖」――鯖魚精。董說也算是有所根據的,因為孫悟空在計調芭蕉扇時,不但曾經變成一隻蟭蟟蟲兒,鑽入鐵扇公主「腹內耍子」,這裡的性暗示非常明顯,因此《西遊補》中才會出現一個「小蜜王」,自稱是孫悟空的兒子;而且,孫悟空在化身為牛魔王時,也曾與鐵扇公主有過一段旖旎的風光:「羅剎覺有半酣,色情微動,就和孫大聖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攜著手,俏語溫存;並著肩,低聲俯就。將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卻又哺果。大聖假意虛情,相陪相笑,沒奈何,也與他相倚相偎。」這就是落入了「情」的窠臼了。因此,董說就認為非將這一段暗種的「情根」消除,否則是無法真的「洗心」的。

「洗心掃塔」,是敘述唐三藏師徒過了火燄山之後,來到祭賽國,見到金光寺僧人受苦,卻原來是有一九頭蟲(九頭駙馬)弄了一場血雨,偷盜了寺頂的佛家舍利子,汙穢了金光寺,且連累了眾僧。因此,孫悟空獲得了二郎真君的協助,擊退了九頭駙馬,取回舍利子,並用王母娘娘的九葉靈芝,細細清掃了十三層的寶塔,回復了金光寺原有的莊嚴肅穆。值得注意的是,孫悟空認為,「金光二字不好,不是久住之物:金乃流動之物,光乃閃灼之氣」,因此主張將寺名改為「伏龍寺」,「龍」者「毒龍」也,佛家用以比喻存於人心的貪欲妄想,這就是「邪怪剪除諸境靜,寶塔回光大地明」,心無渣滓,「洗滌盡淨」,才能得到光明。
《西遊補》的「補」,是否真符合《西遊記》的原意,倒未必見得,但是,如果參照董說的觀點,「火燄山」就是孫悟空的「心火」,就可以說是毫無疑義的了。

從以上的論述中,我們可以完全確定《西遊記》其實就是講述孫悟空,也就是「心」的修煉過程,先有了這個基本認識,獲得了這把鑰匙,我們便可以開啟了《西遊記》最重要的一扇窗子,窺見《西遊記》隱藏在滑稽有趣的文字背後的深意,許多《西遊記》的疑難雜症,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林保淳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