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雄曹操也抒情：〈短歌行〉，是對大時代的戀歌

其實，夢想的負擔，常常也是浪漫的重量。

畢竟生命的存在，不只是維繫在跳動的心臟，還包含了精神意識與自我價值感，「成就感」才是我們對生命能否滿足的關鍵。可當時間流逝，夢想卻越來越遠，人在生活裡也覺得輕飄如塵，深感虛無，進而貶抑自我存在價值，並對消失的時間感到莫名焦慮。於是，曹操的〈短歌行〉開頭寫著：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乍讀〈短歌行〉，會覺得是一首感嘆時間虛度的詩，沒想到在歷史上呼風喚雨的曹操，也有英雄難成的哀怨？

浪漫的重量是勇於擔負

曹操在歷史上，並不是典型的英雄人物，幾個「小人」事蹟，留下了沉重的道德汙點，比方：他因罪逃亡，途中藏匿在老友呂伯奢家，呂伯奢的兒子得知官府重金懸賞，便故意出賣他，曹操知道後，決定先下手為強，連夜殺了呂氏一家八口，手起刀落，大叫一聲：「寧我負天下人，勿讓天下人負我！」然後趁著夜色逃走；後來曹操得志，「挾天子以令諸侯」，迫獻帝封自己魏王加九錫，野心勃勃，也讓漢獻帝成為傀儡，世人罵之為「國賊」。還有他妒殺好友之子楊修、因匈奴使看出他的大器而追殺之……，總總都讓曹操留下無情梟雄的罵名。

通過歷史，也許我們能知人知面，但通過文學，我們更能看到他的真心。誰能想到曹操竟也有浪漫的詩文、抒情的感嘆？
其實〈短歌行〉並非哀怨之作，有些心思，要從反面來看，感嘆背後，更多的是那顆熾熱的野心。
曹操（西元155～220）字孟德，小字阿瞞，又名吉利，東漢沛國譙（今安徽省亳縣）人。他集軍事、政治、文學家於一身，有雄才，能文學。作為軍事家，他不但起兵擊黃巾，討董卓、滅袁紹、殺呂布，還統一北方，降服烏桓、鮮卑等少數民族；作為政治家，他修正薦舉制度，強調「唯才是舉」，讓有才華的人得到建功立業的機會，還推行屯田制，興修水利，使經濟更為發達；作為文學家，曹操的四言詩，是《詩經》之後，表現最突出的作家之一，此外，他獎掖文學，鼓勵創作，極力招攬文人賢士，形成「鄴下集團」。

感嘆與慷慨的激情

這麼顯赫的人，寫了厲害的代表作〈短歌行〉，全文如下：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讌，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酒醉的曹操，一邊高歌，一面感嘆人生如朝露轉瞬的悲哀！這雖然是在抒個人之愁，但「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並不是教人及時行樂如此簡單。
實際上，對酒當歌的激昂慷慨，含蘊其中的鬱憤滿懷，看起來是消極狂飲，唯有依賴杜康解憂（「杜康」相傳是最早造酒的人，借代作酒），方可暫時解脫。但同時將這份韶華易逝的傷感，互染給廣大的未竟理想的君子們，提醒他們人生就像朝露那樣易於消失，應該趕緊來投奔我，施展抱負。

濃重的抒情基調，用低沉的哀婉來抒發，表明了曹操的真切愁思；但另一方面，也正因為通過哀調，更能感動那些多歷艱難、又急於尋找出路的君子心扉。
一旦我們讀出前八句的「愁」字，有了同情共感，又企圖進一步追問，曹操為什麼而「愁」？接下來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情味就更加纏綿深長了。

每個引用，以及每個引用後的「藏旨」，其實都藏著「你」

「青青」二句原來是《詩經》中〈子衿〉中的一段，寫女子思念她的愛人，低微唱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近現代學者傅斯年指出，此詩為女子睹物思人，表現纏綿縈迴的思念。
當女子追問「青青的是你的衣領，悠悠的是我的心境。縱然我不曾去會你，難道你就此斷音信？」顯出被動性的哀愁。可曹操在這裡，卻做了絕妙的引用，〈子衿〉的前兩句，固然是直接比喻了自己如女子思念心切，對「賢才」的求才若渴；但更重要的是他所省掉的兩句話：「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利用省略的下句，多了一層「你怎麼不來找我」的追問，此中含而不露的意義，使得文藝創作的政治性與藝術性相結合。

深細婉轉的引用和「藏旨」，在詩裡就能抒發語言表面不能抒發的感情，起到表面所不能起的作用。
接著他又引〈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抒發「士為知己用」的理想情境，利用鼓瑟吹笙的歡快，顯現得到人才的喜悅，也告訴每個賢士，我必然善待你。

曹操心思之細，可以說是天生的詩人，不止於引用，而在引用中還能「婉而多諷」產生多元的意思。同時，「但為君故」的「君」有強烈的指代性，在當時凡是讀到曹操此詩的「賢士」，都會自己對號入座，覺得自己就是曹操思念的對象。

這是曹操的多情，也是他的無限浪漫。

思慕翻江倒海：復現和變奏的疊加

對士求而不得的憂愁，和想像中得士的歡愉，激烈的對撞。
於是再反覆了一次「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照應第一段的「憂思難忘」。
再反覆了一次「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讌，心念舊恩。」照應第二個段落「但為君故」。
反覆，是曹操為求賢而愁，又待賢以禮的強調和照應，前兩大主題的復現和變奏，有如浪花拍打岸邊，一次又一次捲起千堆雪，使全詩更有抑揚低昂、反覆詠嘆之情致，加強了抒情的濃度。
這種復現和疊加，顯現了曹操心裡寬闊的海洋。

天上的明月常在運行，什麼時候可以摘取呢？
曹操的求賢之心就像明月常行那樣不會終止，摘月之心也是，人們也就不必要有「才滿為患」的顧慮，也表現曹操求才若渴的決心。

靠近夢想先得彎腰，靠近人才須先謙卑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曹操自比是天空中的月亮，希望那些猶豫不定的人才，快來依傍。
又以「烏鵲何枝可依」刻畫了猶豫徬徨者的心情，也釋出關心和同情，希望能以通情達理的姿態來吸引和爭取人才。
而這樣的情味，充分發揮了詩歌的感染作用。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則畫龍點睛，希望人才都來歸我，極有說服力地表現了人才越多越好，決不會有「人滿之患」的負擔。
最後借「周公惟恐失去天下賢人，洗一次頭時，曾多回握著尚未梳理的頭髮；吃一頓飯時，亦數次吐出口中食物，迫不及待的去接待賢士」的典故，突出地表現自己求賢若渴的心情。
曹操也可以把尚未嚼碎的飯吐出來，把未乾的頭髮隨意一扭，甚至半濕的的瀝著出來。
只要你是對的人，曹操是可以低到塵埃裡的──為了夢想，曹操可以折腰，為了人才，曹操可以謙卑。

這首〈短歌行〉的主題非常明確，就是作者希望有大量人才來為自己所用。曹操在其政治活動中，為了擴大他的政治實力，求賢若渴，又正因為運用了詩歌的形式，含有豐富的抒情成分，所以感染力非常強，也宣傳了他所堅持的主張。
〈短歌行〉這首詩，雖是政治性很強的詩作，然而政治的內容和意義，卻熔鑄在濃厚的抒情意境裡，最高超的是，他巧妙地運用了比興手法，又通過引用和藏旨，達到以情感人的目的。同時抒發了人生感慨，表達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抱負，語言古樸，氣勢宏偉，慷慨悲涼，動人心弦。
在曹操的時代，他就已經能夠以抒情詩的高度藝術化的表現，來取得和賢士們溝通的目的。曹操對社會和人生的思考，追求理想。不只是憂時傷亂，悲嘆自己人生短暫，而更積極的渴望建立不朽的功業。

評價〈短歌行〉：浪漫得有情懷，表現得有方法

其實，〈短歌行〉一詩是曹操浪漫的重量，表現他理想的浪漫，帶來沉甸甸價值，通過分析，我們更能看出來，為了表現浪漫，曹操善用了詩化的語言，通過一層又一層的揭露，細細品讀，方能看出真正的深意。
尤其在用典上，他一方面尊重《詩經》的經典地位，用事用典都化用其中而來；另一方面又不拘於《詩經》的本義，能夠結合自己詩歌的語境，恰當的通過典故，顯出自己的深情，淋漓盡致地抒發自己內心情感，形成抒情性強的文人四言詩。

曹操是繼《詩經》後，最善用四言詩來抒情言志的文人之一，被尊為四言詩之雄。他的豪邁精神與慷慨悲涼的風格，不但體現了自己獨特的特色，也能繼承表現手法，獨樹一幟，不但在四言詩的文學史裡佔有重要地位，也可看出他的浪漫──既有重量，也有份量，還有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