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的歌詩──愛情婚姻篇(中)

關於漢代樂府中的愛情詩篇,本文聚焦〈芳樹〉、〈白頭吟〉、〈怨歌行〉、〈有所思〉四詩,感受其失戀的悲憤心緒。

漢代的歌詩──愛情婚姻篇(上)
漢代的歌詩──愛情婚姻篇(下)

漢代的歌詩──愛情婚姻篇(中)

愛情真那麼美好嗎?

情欲能令人怦然心動、至死不渝,卻也可以使人肝腸寸斷、恨之入骨。
愛與恨乃一體之兩面,一旦愛情無法獲得延續,在悲傷之餘,往往容易由愛生恨,所以恨意又何嘗不是愛意的轉化呢?

雞棲於塒

〈芳樹〉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一個花心的人

〈芳樹〉疑似為一首宮怨主題的樂府詩。

詩中女子以芳華鬱茂的林木比擬自身,而以風向不定的狀態,譬喻所愛之人的三心二意、心無所主,使得這名女子在池畔躊躇不已,黯然神傷地埋怨自己:為何無法令所愛之人鍾情於我?只能顧影自憐的哀嘆道:
君有他心,樂不可禁。王將何似,如孫如魚乎!悲矣!
通過不斷孳生的草木和游行不定的魚兒,具體化了「君有他心」的形象,從而生動地傳達出女子內心的無奈與悲傷。
不過也有人認為這首樂府詩是藉寒風對芳樹的侵犯,為君子遭到小人陷害的隱喻,但顯然是一種過度詮釋而與前後文意不符。

〈白頭吟〉的卓文君質問

〈白頭吟〉據傳是由於司馬相如意欲娶妾,引發妻子卓文君的不滿,因而藉以與司馬相如斷絕關係之作。

司馬相如原為臨邛縣令的座上賓,隨後在當地富人卓王孫與程鄭的邀集下,遂與衆賓客共同參與盛會。
而司馬相如為了與臨邛縣令維持好關係,再加上卓王孫之女卓文君的丈夫剛過世不久,又深解音律,於是答應臨邛縣令的請求彈奏琴曲,藉此挑動卓文君的芳心。
之後,司馬相如再次來到臨邛,又特意拜訪了卓王孫,飲酒、彈琴,好不歡樂,卓文君暗中窺視,不知不覺竟愛上了司馬相如。而司馬相如還私下向卓文君獻殷勤,誘發卓文君連夜與之私奔,一同回到一貧如洗的成都家中。卓王孫得知消息,十分氣憤地表示不會給予任何金錢上的資助。
久而久之,卓文君心生不樂,發出了「何至自苦如此」的感慨。司馬相如聽了,遂心懷不軌地偕同卓文君回到臨邛,開設酒館營生,令卓文君當鑪賣酒,自己則只穿著一條極其簡陋的短褲,與僕役一同工作。於是人們議論紛紛,卓王孫丟盡了臉面,不得已,就只能贈予卓文君一大筆錢。使得司馬相如和卓文君成了在地的新晉富人。

漢代的歌詩──愛情婚姻篇(中)

如今,司馬相如卻移情別戀,這教卓文君情何以堪!悲憤之餘,卓文君於是吟詠道: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决絶。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淒淒復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嫋嫋,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先以皚皚白雪與皎皎明月為喻,表明自身純潔無暇,一心一意地對待這段來之不易的愛情。無奈司馬相如並不珍惜,所以下定決心斬斷情緣。
卓文君不願與用情不專的司馬相如共度餘生,所以想通過簡單的酒會為這段愛情畫下句點,一切好聚好散,會後則各分東西,如同眼前城溝中的水流般,一東、一西,不再有交會之時,而有老死不相往來之意。

但卓文君那不斷徘徊於御溝上的行為想像,卻道出了內心的百般糾結,顯然會前、會後與過去、未來的巨大斷裂是卓文君難以承受的。於是強忍著淚水感慨一生一世鍾情於彼此而白頭偕老的愛情願景,談何容易!一時間,往日的坎坷愛情彷彿走馬燈般地一幕幕映現於腦海之中,對比今日,只恨司馬相如用情不專,猶如「竹竿」、「魚尾」一般搖擺不定,所以憤恨地質疑司馬相如當初對自己的追求,恐怕並非是出於真心,而是為了攫取卓王孫的財富。這種極其負面的揣測,反映出卓文君的情感危機達到了最高峰值,愛戀關係已無信任可言,其心痛至極的情狀,自然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全詩為整齊的五言句式,大概是漢代後期以來,五言句式發展較為成熟之後的樂府詩作。儘管未必出自卓文君之手,但卻能於同情共感的想像中,結合譬喻、「興」與設問的修辭手法,具象化自身真誠的愛意,因與司馬相如的三心二意構生鮮明對比,以及教人痛徹心扉的今昔之感,譜寫出了極其深刻地悲憤之情。

愛情,你還用得著嗎?

據傳為班婕妤(ㄐㄧㄝˊ ㄩˊ,女官名)所作的〈怨歌行〉,是一首藉「團扇」以自擬,感傷愛情消逝不再之宮怨主題的樂府詩。

班婕妤是班固祖父的姊妹。漢成帝在位時,因才德兼備而聰慧明辨,於是獲選入宮。
漢成帝曾於宮苑遊覽之際,偶遇班婕妤,於是邀請她同輦而行,但卻遭到委婉拒絕,並解釋說:自古以來的聖君時時刻刻都與賢臣在一起,怎能如同亡國之君一般沈迷女色呢!
之後,班婕妤還被趙飛燕姊妹誣陷,誹謗她背地裡施行詛咒一類儀式禍害他人。班婕妤得知後,不甘示弱地回擊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多少人虔敬修德,都未必能獲得上天賜福,更何況是奸邪小人那心術不正的祈求!世上若真有鬼神,怎麼會答應這種祈求?若沒有鬼神,又為何要施行儀式?所以詛咒根本就是毫無意義的行為!漢成帝聽了,不僅沒有責罰班婕妤,還賞賜豐厚的黃金。
充分體現出了班婕妤那過人的品行與學識。
但也由於這次的誣陷,使得班婕妤對後宮爭鬥的深自警惕,於是就向漢成帝提出希望能到長信宮侍奉皇太后起居的請求,藉以遠離爾虞我詐的是非之地。不過此舉卻也意味著無法再陪侍於漢成帝左右,夫妻間的恩情亦將隨之消逝不再,所以寫下了一篇賦文來表達傷情,懷想當年備受青睞,沒承想竟迫於無奈,只能選擇犧牲自己的愛情,寄望百年之後能相從於地下。漢成帝崩殂後,班婕妤則「充奉園陵」直到過世,仍葬於園中,常伴漢成帝左右。班婕妤的眷戀深情可見一斑。

而〈怨歌行〉大致就是在漢成帝寵幸趙飛燕姊妹之後,基於日益深化的疏離感受而有此傷懷之作:
新裂齊紈素,皎絜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懐袖,動摇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絶。

班婕妤指出團扇的質地優異,源自聞名遐邇之齊地所產潔白精緻的細絹,宛如霜雪一般亮潔無暇,從而將之裁製為一把「合歡扇」。「合歡扇」是一種有對稱花紋圖樣的團扇款式,深具男女歡會的象徵內涵。而如此高尚雅致的團扇,不僅美觀,還十分實用,所以每每成為炎炎夏日隨身攜帶的必備物品。只是天理循環、四季變換,隨著太陽直射區域的不斷南移,也預示著高秋時節即將到來。天氣一旦轉涼,團扇就失去了實用的價值,便會被棄置於不見天日的竹篋中,從此不受眷顧。
表面上,班婕妤乃在摹寫團扇由製作到使用的種種細節,但「恩情中道絶」一語,顯然是採用了雙關的修辭手法,凸顯出了團扇與班婕妤間的類比性。尤其全詩意象豐富,「紈素」的亮潔無暇,在「霜雪」與「明月」的雙雙譬喻中,更顯得具體而鮮明,實際指向了班婕妤高雅純潔的質性。而「合歡扇」的形制又與一團「明月」相應,團圓的形制則指向了完滿合歡的愛情,充分體現出班婕妤對美好戀情的嚮往。滿滿的愛意,使得班婕妤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為所愛之人分憂解難,如同團扇一般能為之消除悶熱煩躁的不適感受,所以出雙入對、形影不離,散發出愛情那無與倫比的魅力。「涼風奪炎熱」則是不可拒抗的自然現象,班婕妤藉以敘寫所愛之人移情別戀是無可遏制的趨勢,於是「棄捐篋笥中」也就刻畫出堅貞矢志而孤獨落寞的心緒了!
只是在這樣的類比中,彷彿隱約可以聽見班婕妤心底那最為深沉的怨語:團扇是以實用與否為主要考量的尋常物件,用行捨藏,而愛情的價值判斷,難道也在於此嗎?

漢代的歌詩──愛情婚姻篇(中)

全詩通過一喜、一憂的前後對比,以及密集意象的層層渲染,深刻地體現班婕妤從愛戀到失戀的情感軌跡。班婕妤將深沈之傷情概括於優美流暢的文詞中,個中關鍵正在於不同意象間的互涉與作用,所以文詞精簡而情意深長。

〈有所思〉的愛之深,恨之切

〈有所思〉是一首由愛生恨而悲憤難平的樂府詩: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瑇(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絶!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狶!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湏臾高知之。

詩中女子因與對方分隔兩地,所以屢屢為之魂牽夢縈,還尋思著要準備禮物給予對方意想不到的驚喜。這份禮物是一支由珍珠與玳瑁甲殼磨製而成的精美頭簪,且以玉裝飾於外,充分顯示出這名女子的細膩、用心與濃情蜜意。並通過「設問」的方式呈現,以聚焦並強化這份禮物及其背後的深切情意。
不料,對方竟懷有二心,女子一氣之下,竟將兩人交往的一切物品悉數破壞並焚燬,但焚燬後卻仍舊心有不甘,於是還任由灰燼隨風飄揚以解心頭之恨。尤其這裡疊用了「摧燒之」三字,讀來一氣而下,頗有挫骨揚灰的憤恨之意,充分凸顯出女子那歇斯底里的失戀情態。甚至反覆強調從此即與對方恩斷義絕,然這嘮嘮叨叨的言說,不正是無法割捨的如實表現嗎?才會念茲在茲。
與此同時,女子也嘆著氣,擔心自己的動靜過大,馬上要天亮了會引起家人的關切,那麼,失戀的傷情將再次被提及,則無異於在傷口撒鹽了。眼下東方泛白,秋日的寒涼沁人心骨,只聽聞屋外「秋風肅肅」,以及「晨風」這種猛禽思念同類時發出的悲鳴聲,正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 此情此景,更顯得特別地淒切而寂靜了。也因女子深受情傷所累,所以只能在夜半無人之時宣洩悲憤的心緒,致使一夜無眠,不難想見其內心的痛苦,而恨之入骨的行為,卻也反映出了這份愛意的刻骨銘心,因之構成了愛、恨之間如此鮮明的反差。

此外,還有涉及破碎和堅貞之婚姻的樂府詩,共同譜寫出了漢代乃至更早的先民,在愛情路上的酸甜苦辣。……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