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的歌詩──愛情婚姻篇(上)

愛情主題是漢代乃至更早之樂府詩的大宗,本文先聚焦〈越人歌〉與〈上邪〉二詩,感受那令人臉紅心跳的青澀愛戀。

漢代的歌詩──愛情婚姻篇(中)
漢代的歌詩──愛情婚姻篇(下)

漢代的歌詩──愛情婚姻篇(上)

愛情、婚姻從何而來?

據我國創世神話的記載,女媧摶土造人,是人類化生的根源,因此也被視作具有媒合男女、祈求產子之能力的神祇。而她所製作的樂器「笙簧」,至今在西南地區的少數民族社會中,仍舊是藉以求愛的重要媒介。此外,也傳聞她是伏羲的妹妹,因為當時天下還沒有人民,於是二人在商議後,經上天同意,結為夫婦,所以就催生了婚姻制度。

顯然愛情的產生,既離不開繁衍的需求,也源自於情欲的衝動。

女媧、伏羲


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頑而不絶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

明仇英秋江待渡

一場怦然心動的兀自表白

〈越人歌〉乃吳越一帶民歌,為我國目前遺存最早的翻譯歌謠,是楚大夫莊辛所講述一則故事中越人對王子的表白。

話說莊辛的同僚襄成君,在接受册封之日,意氣風發地立於江邊,等候隨行人員招呼船家渡江。
莊辛見狀,便上前想和襄成君握手以示祝賀,不料襄成君竟顯露出傲慢的神情,絲毫不搭理莊辛。於是莊辛尷尬地摩挲著自己的手說道:「不知您可曾聽聞鄂君子皙遊江的故事?鄂君子皙搭乘一艘華美的遊船,還有樂舞相伴,好不愜意!一時間,一位掌槳搖船的越人突然唱了首歌謠。鄂君子皙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當場請人將這首越語歌謠翻譯為楚語,從而得知越人是藉此表達內心對自己的愛慕之情,於是備受感動,就向越人走去,不僅給予一個真誠的擁抱,還親切地為越人披上供女性使用的披肩。

歌謠先以「互文見義」的方式,表達越人能與傾心愛慕之人同舟共濟的激切心理,反覆吟詠此時此刻無與倫比的美好狀態。也正是由於彼此言語不通,越人遂更加大膽地直接表露心跡,完全顧不得情欲所致之羞赧的生理表徵,毅然決然地通過歌詠宣洩悸動不已的愛意。如此一往情深,只願鄂君子皙能夠留意到自己,那怕只是多看自己一眼,就好比湯顯祖《牡丹亭》中杜麗娘對素未謀面之夢中人柳夢梅的單相思一般,或無懼生死,或不顧羞恥,卻始終都是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在在反映出了情欲驅動下的莫名衝動。
於是越人進一步運用「托物寄興」的筆法,藉山、木、枝的意象,將抽象的情欲具象化以傳達愛意:林木根植於高山而枝繁葉茂的景象,類比了男女之間的依託關係,自然且鮮明地凸顯出妳中有我、我中有妳的愛戀之情。更結合了頂真的修辭手法,呈現出輕快的律動感,彷彿能感受到此時此刻越人那兀自表白的怦然心動。如此淺近的文詞與質樸的意象,簡單地交織出真切而歡忱的愛意。

或許讓越人意想不到的是鄂君子皙的認真對待,不僅翻譯歌謠,還放下了高貴的身分,暖心回應越人對自己的愛慕。於是莊辛接著向襄成君說道:「鄂君子皙為楚王親族,身居顯要官職,且享有尊貴的爵位,卻能與掌槳搖船的越人『交歡盡意』。反觀您的地位沒有鄂君子皙尊崇,而我難道還不如那位掌槳搖船的越人嗎?何以不願與我握手呢?」
襄成君聽了,十分慚愧,於是捧握著莊辛這位長者的手說:「在我年少之時,曾因謙恭有禮而深受長輩的讚賞,從未像今天這般感到羞愧,此後一定謹記教誨,嚴守禮法。」

從中可以見到莊辛巧於言說,擅於藉由故事的講述闡明道理。
此外,據傳〈越人歌〉有同性愛戀的傾向,但果真如此嗎?事實上,〈越人歌〉也就是一則故事中的歌謠,莊辛言說的焦點並不在於越人的性別,況且全文也看不出任何關於同性愛戀的敘述,所以歌謠的根本旨趣,乃在體現越人那怦然心動而饒富勇氣的一往情深。

天荒地老,還愛嗎?

〈上邪〉是一首祈請上蒼見證堅貞愛情的山盟海誓。

漢代的歌詩──愛情婚姻篇(上)

起誓人先呼告上天!確切表明對所愛之人的相知相惜,直至走到生命的盡頭,都將始終如一,保持著恆久不變的愛意。
但這般平鋪直敘的陳述,又如何能夠充分地表達內心的激切?於是再連用五種超乎尋常的異象,具象地彰明這恆久不變的愛意: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絶!

明白指出對所愛之人的愛不可能會發生任何改變,除非巍巍群山消逝不見、滔滔江水枯竭斷流,或者嚴冬時節轟轟雷鳴、盛夏時節漫天霏雪,乃至於天崩地裂,才有可能無法繼續履行誓言。

這五種異象,尤其是「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對於大部居處於中緯度的我國而言,在常態的時空運行中,根本不可能發生。其中「天地合」更與「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開天闢地的神話背道而馳,畢竟天地如何可能逆向發展?
全詩簡潔有力,採用了層層遞進的修辭手法,從「山無陵」的不無可能,到「天地合」的絕無可能,異象程度從輕到重,字字鏗鏘,體現了起誓人對這段愛情的堅定信念。而「天地合」一語,更反映出至死不渝的深情。且這五種異象不僅全由參差不齊的短語構成,還接連使用了幾個短促有力的入聲字,營造出斬釘截鐵的起誓氛圍,實無愧於「短篇中神品」的褒美之詞。

莫名其妙的情欲衝動

無論是〈越人歌〉中越人對素不相識之王子的兀自表白,還是〈上邪〉中起誓人那天荒地老也要愛的「傻勁」,都體現出了莫名的情欲衝動。而在世界各地的神話中,也不乏對於這種莫名衝動的想像與解釋。

《舊約聖經》就曾記載,女人是耶和華神取下男人一條肋骨造就而成的,所以男人和女人終究需要合為一體。
阿里斯托芬甚至指出:早期的「人類」不同於今日,有男人、女人與陰陽人三類,能力十分強大,因而引起了宙斯和諸神的忌憚,於是決定將人截為兩半,並且把性器移到截面一側,也就是今日人體的正面。所以人們總是渴望著能與另一半結合,也就產生了情欲。更為有趣的是:原為早期人類中的男人或女人,就會渴望與同性結合;原為早期人類中的陰陽人,就會渴望與異性結合。順道解釋了同性愛戀和異性愛戀的根源。
而日本的兩位神祇伊邪那岐、伊邪那美兄妹,因妹妹伊邪那美表示自己的身體有「不成合處」,哥哥伊邪那岐就提議將自己身體的「餘處」置入妹妹的「不成合處」,於是生產了國土和諸神。但伊邪那美卻在生產「火之迦具土神」時病故,伊邪那岐十分悲慟,非但殺了「火之迦具土神」,還追往黃泉國,希望能使之復活。

儘管情欲的衝動總是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但在這些浪漫的幻想中卻一再揭示了人們對另一半的渴求。只是在渴求的過程中,往往不如神話那般簡單而美好。漢代乃至更早的樂府詩就有涉及移情別戀、同床異夢之主題,如實地刻畫出了坎坷的愛情樣態。……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