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的歌詩──人生啟示錄(中)
漢代的歌詩──人生啟示錄(下)
在明代以來的小說戲文裡,「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四更」可是一句耳熟能詳的俗話,透露出生命的無常與脆弱,人類卻總不能跳脫生命的局限,乃至老、病的生命歷程。而生命的局限是生物生長的根本特徵,千百年來也只能被動地選擇接受形軀的制約,所以孔子對顏回之死感到十分悲慟,認為顏回命短尤為不幸, 也對冉伯牛罹患惡疾備感惋惜,因而產生了「死生有命」的說法,充滿著無奈之情。
渴望長壽,但更想長生不死!
正是由於生命的局限,遂有祈求高壽的文化現象。
而據學者研究,到了春秋時期,甚至變本加厲地渴望能長生不死。之後,又逐漸與求仙的觀念匯流。所以促成了秦始皇入東海、漢武帝訪崑崙的求仙之舉。
漢代樂府詩〈漢郊祀歌〉中的〈日出入〉一詩,就體現出對太陽循環無終極的欣羨之意,愈加彰顯了人類壽命的短促;〈天馬〉一詩則認為大宛的千里馬能化作神龍,可以溝通天、人兩界,因之上登崑崙仙境。 而〈長歌行〉也曾寫到:
「仙人騎白鹿,髮短耳何長。導我上太華,攬芝獲赤幢。來到主人門,奉藥一玉箱。主人服此藥,身體日康彊。髪白復更黑,延年壽命長。」
呈現出通過求仙、服食以至於返老還童的奇異想像。
但不論帝王將相還是黎民百姓,真有成功跳脫生命的局限嗎?漢武帝就是鑑於秦始皇入東海以求長生的失敗,才轉向西方的崑崙仙山,兩位君主一前一後耗費了大量的人力、財物與時間尋求不死之道,最終卻仍舊是徒勞無功,更何況是欠缺人力、財物支持的尋常之人呢?
死亡是人生中的必修課
對尋常之人而言,接受現實面對死亡才是最為普遍的認識,養生送死也就成了人生中的大事,而漢代樂府詩中的〈薤(ㄒㄧㄝˋ)露〉、〈蒿(ㄏㄠ)里〉, 就是藉以哀悼亡者的挽歌:
據傳漢高祖底定天下之初,為管控政治風險,所以召見了另外一支亦曾逐鹿中原之勢力的核心人物田橫,田橫最終迫於無奈,自殺身亡,田橫的門客得知消息,於是唱出了〈薤露〉、〈蒿里〉兩支曲子表達內心的悲痛。
但也有說是為了避免哭喪的舉動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故而以歌代哭。
挽歌,在目前遺存的文獻中,首見於春秋後期的〈虞殯〉一曲,當時是在出征前唱響這曲送葬之歌以示必死的決心,只是〈虞殯〉未能留下歌詞,無法窺見其情。而漢代樂府詩所見疑似承襲自先秦之勞動田歌、挽歌的〈薤露〉、〈蒿里〉則不然。
〈薤露〉中的露水有什麼啟示?
〈薤露〉是以蕗蕎莖葉上露水的狀態為喻, 通過特別容易蒸發的露水,類比人類那曇花一現般微不足道的生命歷程,而這種類比在漢代尋常可見:
李陵與匈奴交戰失利,不得已被俘投降,隨後不僅遭到朝中君臣非議,還因誤會導致族人被誅殺的慘況,於是就在一次與蘇武的對話中,李陵哀嘆道:「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消極地認為人生轉瞬即逝,往往事與願違,加上君主不問是非曲直,忠義之士反倒成了亂臣賊子,那麼,道德的價值判斷在短暫的人生中,似乎也就不再是必要的了!
而〈古詩十九首‧驅車上東門〉也有這麼一句:「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感慨人只是宇宙萬物化生歷程中的一環,沒有人可以預知生死年限、壽命短長,人生的歷程就如同凌晨的露水,在夜間積聚、凝結,卻於旭日東昇之際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顯然,露水在漢代已經成為具有短暫且渺小之生命象徵的文化符號了!
同時,以露水類比壽命,也頗有晉人郭象詮釋莊子「小年」、「大年」之說的意味,也就是說,不同的生命都擁有各自的形態,有如朝菌(朝生暮死的植物)、蟪蛄(蟬的一種)一類生命不足一日、一年的形態,亦有如大椿、彭祖一類生命長達千、百年的形態,所以從宇宙生生不息的化生歷程來看人生,則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只是露水作為一種自然現象,具有日復一日「凝聚-消散」的週期性特徵,循環不已。而與之不同的是,人類為有機物,由生到死是一次性的生命歷程。
所以,〈薤露〉進一步通過露水的週期性特徵與人類的一次性生命歷程構成鮮明對比,藉此表達個人對消逝的生命不再重來的傷感,遂以「人死一去何時歸」這麼一句反詰,點出了人們對死後世界的迷惘,以及無可奈何之意。
全詩經由類比、對比、設問的修辭手法,結合「3、3、7、7」之由短而長的奇數句式,先呈現出「人生如朝露」的不堪,再揭示生命歷程的不可逆,因以寄託無限的哀思。
彭祖觀井
但仔細想來,每天所見到的露水,又豈是同一滴露水的不斷重生?事實上也只是形似而已,這不禁使人聯想到唐代劉希夷在〈悲代白頭翁〉一詩中所說的: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千百年來,城東落花依舊,一切都那麼地「似曾相識」,只是花已不是當時的那朵花,人也不是當時的那個人,如此一來,生命的消逝一去不復返就顯得愈加地強烈了!
〈蒿里〉指明了人的歸宿
蒿里,據傳為「死人之里」。有學者考察認為:蒿里實為「高里」的訛誤。而高里,是泰山下的一座小山。自先秦時期以來,君主就有在泰山一帶舉行封禪儀式的宗教行為,會在泰山上祭天,再到泰山下的小山祭地,高里就是漢代君主祭地的小山。同時,泰山又是「冥府中最高樞紐所在」,掌管人的生死,於是泰山下的高里就成了「鬼里」。
而不論蒿里是否就是高里,由於兩地都是充滿著死亡氣息的空間場域,所以在認知上造成混淆也就不足為奇了!
正因蒿里是泰山信仰中的一環,〈蒿里〉一詩才會在開頭就點出了「聚歛魂魄」的場域特徵,並且指出於此過程中,絕不存在任何的差別對待,無論賢愚、貴賤、男女、老少,一旦年壽屆滿,就必須來到蒿里,歸入陰間的戶籍,一刻也不容耽誤。
全詩主要是通過平鋪直敘的筆法,聚焦死亡的無一例外,以及不能經由人力加以干預的特性,揭示了蒿里是所有人的最終歸宿。
戰國時期的楊朱也曾說道,無論是聖賢之君堯舜,還是凶愚之主桀紂,最終都將成為一堆腐朽的骸骨;且有人活了十年,有人活了百年,時候到了,仍舊只是一死。
所以,死亡是所有人無可回避的必修課,也惟有直視死亡,才有可能在探索生命意義的歷程中,超越內心對死亡的恐懼,並探尋一種適合自身的活法。而在漢代乃至此前的樂府詩中,就存在關於生命意義的不同理解和觀點。……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