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的情調

後人對於流傳極廣的《古詩十九首》,給予高度評價。它的涵蓋內容廣泛,有失意人愁思輾轉、夜不能寐的感慨;思婦的閨怨與愛情的詠嘆;對於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的莫可奈何……每一首都是好詩。
《古詩十九首》的情調




圖精靈

《古詩十九首》最早收錄於梁昭明太子蕭統編撰的《文選》中。這十九首無名氏的短詩自從它出現在《文選》後流傳甚廣,影響之深。人們對其給予了高度評價,通常將它與《三百篇》相提並論。《古詩十九首》雖然各自成篇,但合起來卻又是一個整體。它深刻地再現了當時士人在漢末社會動蕩時期,追求理想的幻滅、頹廢以及對人生、親情抒發的種種感悟思緒,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和較高的文學價值。

東漢王朝為了加強自身的政權統治,一直奉行西漢武帝劉徹的養士政策,興辦太學。與此同時,還采用了「察舉制」和「徵辟制」的兩種選拔人才方式,為漢朝提供了大量優秀的人才。使得當時許多埋沒民間的寒門士子,通過察舉和徵辟制有了步入仕途的機會。統治階級之所以采取這樣的措施,就是為了便於人才不斷的得以補充,鞏固其政權基礎。在這些政策和制度激勵的背景下,當時的政治首都洛陽也就必然成為了士人們獵取富貴功名的角逐競爭之地。

《古詩十九首》的情調

《古詩十九首》中的詩篇〈青青陵上柏〉裏有「遊戲宛與洛」詩句。這裏的「宛」即宛縣,為東漢南陽郡治所在地,在當時有「南都」之稱。〈驅車上東門〉詩中有「上東門」一地稱,是指洛陽城東面三門最北頭的門。「郭北墓」意味洛陽城北的北邙山上多為陵墓。實指洛陽的地名。此外,〈東城高且長〉裏的「東城」也是洛陽城東三門的總稱。詩歌中這幾處地理位置的標明充分顯示了《古詩十九首》作者們活動聚集和漂泊遊蕩的置身之地。雖然士人們無疑是為著一個共同目標而來,可當時的政府機構容納的人員畢竟有限,於是就形成了「得機幸進者少,而失意向隅者多」的狀況。〈明月皎夜光〉裏「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詩句,正反映了當時士人與「同門友」之間的不同命運和遭遇。

東漢末年期間,統治階級內部矛盾表現得格外尖銳,也是政治上最為黑暗的一個時期。此時外戚、宦官、官僚三者之間相互傾軋,處於一個較長的爭鬥過程中。桓、靈之際,統治集團之間的矛盾愈趨激化。桓帝劉誌延熹九年「黨錮」之禍發生以後,中央政權歸於宦官掌管。在這種險惡的背景下,士人若想通過察舉和徵辟制的方式得以求進仕途已完全不可能,而依靠官僚的援引卻往往會捷足先登。此時社會賣官鬻爵、賄賂風氣盛行,東漢政治上的腐化和墮落已達到了頂點。處於這種惡劣的社會環境,一般讀書人仕進幾乎是前途渺茫,沒有什麼出路。《古詩十九首》詩篇充滿了失意沮喪之傷感情調,自然也就不難理解了。

除了東漢政治環境惡劣外,集團政權對土地兼併的急劇以及苛捐雜稅的增加,也引發了社會的動蕩不安,經常不斷發生農民暴動。到靈帝劉宏時代,人民的生活已經陷入絕境。災荒年間,竟然還發生了人吃人的悲慘事件。史料曾紀載:「三年春正月,河內人婦食夫,河南人夫食婦。」災年導致大量災民的流亡,造成都市「商人十倍於農夫,流浪者又十倍於商人的狀況。漢代士人秉行的是傳統「遊學」方式。雖然他們貌似屬於統治階級當中的一個階層,可實際上卻已成為了都市「流亡」人員當中的一份子。
在〈凜凜歲雲暮〉「涼風日已厲,遊子寒無衣」的窘迫客居困境中,和〈明月何皎皎〉的「出戶獨彷惶,愁思當告誰」孤苦心情攪動下,他們又何嘗不想離開眼下這種浮躁動亂的社會環境呢?〈去者日以疏〉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 思還故裏閭,欲歸道無因。」士人步出城郊,看著遍地墳墓,不由產生了世路艱難,人生如寄的傷感。而當身處家園殘破衰敗,社會動蕩不安,生活顛簸貧困乃至個人理想陷於無法實現的困境時,士人們越發鬱悶和絕望。

正是有了對時代社會背景的共同認識,《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們在創作詩歌的主題思想方面可謂息息相通,一脈相承。「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 亮無晨風翼,焉能淩風飛」這些詩句無論是直言無隱或是借物寓意,都迸發出對現實的不平和感嘆。既有作者的痛苦呻吟,又是對憧憬嚮往的迷茫。《古詩十九首》裏抒發的正是這些士人「遊子」們背井離鄉,飄泊京都的一種情懷思緒。

《古詩十九首》的情調

《古詩十九首》的基調給人以憂傷黯淡的情調,即便是對自然環境的描寫,也大都以淒涼的秋冬季節為背景。時令節氣變遷和時光歲月流逝對失意士人們來說,似乎是一個特別敏感和專注的主題。
〈明月何皎皎〉刻劃了一個久客異鄉,愁思輾轉,夜不能寐的士人遊子形象。
他的鄉愁就是由皎皎明月引起的。夜深人靜,仰望千裏與共的明月,此時最易撩撥羈旅人思緒之情感。
於是在《古詩十九首》中又出現了〈生年不滿百〉的「晝短夜苦長,何不秉燭遊」;〈庭中有奇樹〉的「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明月皎夜光〉的「白露沾野草,時節忽複易」;〈冉冉孤生竹〉的「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東城高且長〉的「 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行行重行行〉的「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去者日以疏〉的「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等傷感詩句。這些詩句傾注了較多人生無常之感慨嘆息。

生老病死乃是人世間的一種自然生理現象,也是人生誰也無法避免違背的客觀規律。尤其處於亂世間,當人生渺茫,生活無法找到出路時,人們對自己生存價值既無奈又悲哀。於是就有了〈青青陵上柏〉的「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今日良宴會〉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驅車上東門〉的「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回車駕言邁〉的「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等傷感情調詩句。至於〈去者日以疏〉說「思還故閭裏,欲歸道無因」,〈明月何皎皎〉說「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等詩句是對功名利祿的看淡和厭倦。京都雖好,可孤苦的漂泊遷移和無情角逐競爭卻令人疲憊不堪。遊子對鄉土親人眷戀的情感油然而生,這也是情理之中。因為此時此刻,對故裏家園的眷戀和得到親人的撫慰,遊子的心籍最為溫馨。

值得一提的是:漢代至魏晉之際,崇尚道家服丹求長生不老之風氣已在社會上廣為流行。可是這種風氣卻在《古詩十九首》中被貶為如〈驅車上東門〉的「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生年不滿百〉的「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顯然,無論功名利祿無望也好,前程仕途的渺茫也罷,《古詩十九首》的作者畢竟對現實還是較為清醒的。種種空虛妄誕的幻想是不會也不可能化為功名利祿的。與其「服藥成仙」,不如「及時行樂」。既然如〈今日良宴會〉說「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憾軻長苦辛」?

《古詩十九首》的情調

愛情、親情和情欲歷來是文學創作的永恆主題。這一主題同樣在《古詩十九首》裏也被抒發的淋漓至盡,而且多為清新自然。中國古典詩歌往往「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處」之現象。《古詩十九首》固然充斥了羈旅愁懷的遊子之情,但也不乏「閨怨」之緒,而這種「閨怨詩」出自遊子的虛擬感懷也是很自然的事。如〈涉江采芙蓉〉和〈庭中有奇樹〉兩篇詩歌不但表現的思想情感大致相同,而且在語言表達和篇幅長短上也無多大區別。所不同的一篇是遊子的情懷;另篇卻是思婦的心聲。遊子和思婦詩之所以構成《古詩十九首》的基本內容,成為《古詩十九首》表現共同的時代主題是有其深刻思想意義的。

〈冉冉孤生竹〉好似婚後夫君遠行,妻子懷有怨別之情;但揣摩詩意並非如此,而是描述男女成約,彼此尚未成婚一事。由於男子遲遲不來迎娶,女子便哀傷疑慮,寫此委婉幽怨詩篇。怨言猶傾,然忠貞不二。「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你若信守高節,我同樣癡情相伴。如此旦旦信誓,感人肺腑。
〈庭中有奇樹〉則抒發一女子對遠行丈夫的懷念之情。「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我扯著枝條挑選出最好看的花朵,要將它贈予自己思念的人。……這花哪裏值得珍貴呢?隻是表達你我別離已久的思戀之情。
〈孟冬寒氣至〉是一妻子思念丈夫的詩篇。丈夫久別未歸,妻子淒然獨處。季節遷移和氣候變化對她異常敏感,容易觸景傷情。乃至將丈夫托人捎回來的信一直「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
〈客從遠方來〉與〈凜凜歲雲暮〉同樣也是描寫寒冬長夜裏深閨思婦的一種別恨離愁情感。前篇是空床獨眠所產生的夢想;後篇是悵望星空引起的遐思。兩篇詩歌意境類似,表達了妻子對丈夫的忠貞愛情。
〈迢迢牽牛星〉借托描寫天上牽牛和織女難以相會的淒慘結局,感歎人間夫婦的離別之苦。「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青青河畔草〉抒發地是另種「思婦」情感。「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独守。」一個昔日的青樓女子,為了追求愛情從良成為了遊子的妻子。而作為丈夫的遊子一直在外漂泊不歸,妻子卻在家淒涼空寂,獨守空房。其失望惆悵心情可想而知。

《古詩十九首》的情調

〈西北有高樓〉具有另種獨特格調。
作者無名氏顯然是一位仕途失意之人,也是「高樓」聽曲的知音者。「彈曲」和「聽曲」心有靈犀一點通,彼此有了情感共鳴互動。「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在賞析《古詩十九首》時必須意識到這樣一個問題:即《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均處在一個被壓抑的社會階層。也正是通過他們以個人親身體驗對當時東漢社會的現實有了一定程度的認識和感悟,才得以創作出如此非凡的詩篇。當然,畢竟由於時代和個人意識的局限性,他們也不可能創作出後代唐朝詩人杜甫〈石壕吏〉和詩人白居易〈賣炭翁〉那種具有深刻思想意義的現實主義詩歌作品。即便有的話,恐怕也不能被選入《文選》。
也有人在注解〈青青陵上柏〉詩篇時,認為描述京都洛陽奢侈豪華生活場景 「鬥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長街羅夾巷,王侯多第宅」,是《古詩十九首》中揭露性較強的詩篇。但試想一下:詩篇的作者除了對現實的不滿和憎恨之外,他們又有誰不是為了自己人生能夠享受到京都這種奢侈豪華的生活而奔波角逐於此呢?如果質疑什麼「體驗不到廣大人民的疾苦」、指責「由於作者世界觀的局限,……對黑暗的揭露不夠徹底」,斷言「必然流入於感傷頹廢,給作品帶來了嚴重的消極影響」等意識形態較為偏頗的觀點,牽強附會去注解詮釋《古詩十九首》,顯然有失客觀公正。這種觀點不僅沒能明確理解好《古詩十九首》產生的時代背景和主題思想意義,而且對讀者如何賞析《古詩十九首》恐怕也起了負面的誤導作用。

了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