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先民的歌詩(上)

《詩經》是我國先民遺留最早的詩類總集,它的的產生,未必是先民對於詩類具有明確的創作意識,而大抵是與勞動需求、表達衝動、儀式行為有關。

周朝先民的歌詩(下)

《詩經》是我國周朝先民遺留的最早詩類總集,是文士創作,或者取材民間改寫修潤而成,所以往往非一時一地一人之作。同時,因為《詩》歷經了二、三千年的傳承,隨著歷史語境的變遷、歷代文士的不斷詮釋,導致「《詩》無達詁」的《詩經》沒有確切詮解,即詩義難明的現象

《詩》的創作意識

事實上,從早期歌詩的發展來看,周朝先民未必對詩類創作有著明確的意識。換句話說,《詩》恐怕只是作為韻律文字的一部份而被周朝先民所認知,所以在《書》、《易》、《道德經》等典籍中,同樣可以看到不少韻律文字。

那麼,為何先民會特別熱衷於含括謠諺、歌詩在內的韻律文字?這或許就和韻律文字規律性的節奏點(韻腳就是十分關鍵的節奏點)便於記憶之特徵不無關係,更容易讓人感到琅琅上口,這從卜辭文字中就可以窺見端倪了。

周朝先民的歌詩(上)

歌詩的產生當與勞動之需求、表達之衝動、儀式之行為有關

從勞動之需求言

就像鄭玄所說的「古人勞役必謳歌,舉大木者呼『邪許』」,其中的「邪許」,大概就是現今的「嘿咻、嘿呴」一類,為了促進工作效率所發出饒富節奏感的聲音。後來於是逐漸開展出了可以調劑身心的歌詩。例如疑似為上古歌詩之遺留的〈彈歌〉:「斷竹續竹,飛土逐宍(即肉)。」就十分形象地呈現出彈弓的製作過程,乃反覆用筋、膠等物質來接合竹材,藉以強化彈弓的韌性,並生動地反映了憑藉搭載土石的彈弓,來追趕四處逃散的「葷食」。

後來《詩》中所見不少採摘主題的篇章,同樣可以看到勞動的需求與歌詩之間的關連性。像王國瓔就曾經指出:〈周南‧芣苡〉就是衆人「邊採邊唱」、「群歌互答」的歌詩。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魏風‧十畝之間〉則是採桑結束之後,衆人踏歌而還的歡鬧情景。

周朝先民的歌詩(上)

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


從表達之衝動言

主要是聚焦於宣洩情志的心理需求,所以過去有「在心爲志,發言爲詩」的說法,認為心緒在產生擾動時,就會想要通過言語來加以表達,如果言語無法滿足表達的需求,便會再進一步以「嗟嘆」、「永歌」,乃至「手舞足蹈」的方式來滿足表達的需求。於是《詩》中可以看到愛情的五味雜陳、政局的治亂形勢、行役的艱辛勞苦、人際的社交往來、史事的優劣批評等種種宣洩情志的現象。

周朝先民的歌詩(上)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無飢渴。

〈王風‧君子于役〉

這首詩表現出妻子對丈夫行役在外,卻不知歸期的感慨,而與眼前落日餘暉中不斷返還棚圈的雞、牛、羊,形成極其鮮明的對比,無形中更增添了妻子內心的思念,並對丈夫是否飢餓乾渴感到擔憂。

周朝先民的歌詩(上)

將仲子兮、無踰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
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踰我墻、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
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踰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鄭風‧將仲子〉

這首詩是經由女子的憂慮,刻畫出彼此間深切的愛意,女子一次次地請求男友不要翻越里門、牆籬、庭園,以免造成柳、桑、檀的折損。柳與桑大致為指枝條較為細柔的灌木或喬木,而與木質堅硬可以作為建築用材的檀相對。

自遠而近的空間移動,體現出了男友對於會面的渴望。且從男友一次次翻越、對細柔枝條乃至堅硬木幹所造成的折損來看,連堅實的青檀都難以倖免,這又何嘗不是人體的性荷爾蒙所致,刺激並促成了男友的衝動行徑!

再者,女子不斷重申個人對戀情曝光的害怕。害怕父母、諸兄乃至衆人知道。其中的親疏關係由近而遠,標誌著輿論散布自輕而重的程度差異。

全詩三章層層遞進,儘管女子成熟穩重地表達憂思,與男友幼稚衝動地迫切行徑形成鮮明的對比,卻都充分體現出了彼此對愛情的嚮往。

其他像是〈小雅‧節南山〉對朝政的指責、〈邶風‧北門〉為碌碌於政事的苦不堪言、〈小雅‧何人斯〉對友人陰險狡詐的憤恨、〈大雅‧大明〉為周代殷興的謳歌等,在在可以看出表達之衝動與歌詩間的關連性。


從儀式之行為言

周朝先民的歌詩(上)

鑑於上古社會宗教信仰的普及,文學自然也往往與之息息相關。所以英人哈麗蓀曾經表示「信仰乃詩歌之母」;葉舒憲甚至以「《詩》為寺人之言」這個說法為線索,證明「寺人」其實就是「淨身祭司」。因此,葉舒憲通過文化人類學的視角考察《詩》義,演繹出了迥異於往昔的詮釋。


彼茁者葭、壹發五豝。于嗟乎騶虞。彼茁者蓬、壹發五豵。于嗟乎騶虞。

〈召南‧騶虞〉

這首詩在鄭玄所注《毛詩》的詮釋中,認為「騶虞」是一種「義獸」,而「文王之化」就是「仁如騶虞」的體現,藉此頌美人君在萬物蓬勃生長的時節中,雖然面前有五隻母豬或小豬,卻都只射出一枝箭,顯示人君在仁心的驅動下,並沒有趕盡殺絕之意。

周朝先民的歌詩(上)

反觀葉舒憲的詮釋,乃視之為狩獵咒的遺存,並援引「法國史前岩畫」一類儀式空間所見先民對獵物施展咒術的現象,說明施展咒術的目的,就是藉以祈求在狩獵時能實現「一擊多中」、「多擊多中」的願望。所以「壹發五豝」「壹發五豵」其實就是在施展「一擊多中」的咒術。「騶虞」則是執掌田獵的官員,而與「義獸」沒有絲毫關係。


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兮。

〈齊風‧東方之日〉

在《毛詩》的詮釋中,認為這首詩是在反映「君臣失道,男女淫奔」的社會亂象,所以能見到女子緊緊跟隨男子,無論日夜,而同處一室的敘述。

周朝先民的歌詩(上)

葉舒憲則視之為愛情咒的遺存,指出這首詩實與特羅布里安德島民的愛情咒十分近似,尤其是女子在房中跟隨並踏著男子足跡行進的敘述,誠與島民「進我的房子,踏我的地板」的咒文如出一轍。

同時,還強調愛情咒與《詩》中的採摘主題關係密切,因為在施展愛情咒的歷程中,往往是通過所採摘的植物以洗濯某些身體部位,或對饋贈之物作法,乃至於憑藉香草直接進行儀式來完成。

如此,基本可以看到歌詩產生的三項可能性因素與「《詩》無達詁」之現象。其中勞動之需求與表達之衝動二說,最晚於漢代已經出現;儀式之行為一說,則相對顯得新穎。只是文化人類學這個視角,每每側重於橫向取證的演繹方式,似乎於一定程度忽視了不同文化脈絡之間的差異性,所以往往使人將信將疑,反倒更加強化了「《詩》無達詁」之衆說紛紜的現象。……

文待續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