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馗在我國鬼文化的發展脈絡中，可以說是位家喻戶曉的傳奇「人物」。從宋代以來就頻頻現身於熱鬧的年節慶典，甚至普遍成為孩童手中擺弄的玩具，而文士則更是屢屢通過文化想像以傳達個人的情志。其中身處宋元之際的龔開（1222-1307），就留下了一幅詭異的畫卷〈中山出遊圖〉，與〈自題中山出遊圖〉一詩，藉由圖像與文字間的互補關係，共同譜寫出內心的哀愁與想望。
龔開的〈中山出遊圖〉儘管詭異，卻不驚悚可怖，反倒有些俏皮可愛：在諸鬼行進的隊列中，鍾馗在前，而小妹隨之在後，隊列中還有搬運兵器、家私的鬼，也有懷抱寵物、肩挑巨型葫蘆、背負九尾狐的鬼，乃至於押送新鮮食材──小鬼──的鬼。若與過往的鍾馗圖像相比較，龔開的畫與詩確實是不同凡響，正猶如他所說的：「鍾馗事絶少，僕前後爲詩，未免重用。今即他事成篇，聊出新意焉耳。」顯然是為了不落俗套而追求新意，於是也就更顯得詭異非常了。
再看與之匹配的〈自題中山出遊圖〉一詩：
髯君家本住中山，駕言出遊安所適。謂為小獵無鷹犬，以為意行有家室。阿妹韶容見靚妝，五色臙脂最宜黑。
道逢驛捨須少憩，古屋無人供酒食。赤幘烏衫固可烹，美人清血終難得。不如歸飲中山釀，一醉三年萬緣息。
卻愁有物覷高明，八姨豪買他人宅。待得君醒為掃除，馬嵬金馱去無跡。
龔開仍舊是通過文字敘述竭力渲染此間的詭異氛圍。
然究竟如何詭異，則必須自鍾馗的傳奇經歷說起了
鍾馗文化源於儺儀（儺，音ㄋㄨㄛˊ，是「索室毆疫，逐強鬼」之儀式），打鬼的形象從晉代以來愈益明晰，到了唐代更為瘆人，還能看到磨鬼製漿、燒鬼炙肉的啖鬼形象：「捉卻他，項底揢。塞卻口，面上摑。磨里磨，磑里側。鑊湯爛，煎豆䜺。放火燒，以槍擭。刀子割，臠臠擗。因今驅儺除魍魎，納慶先祥無災厄。」
此外，在唐代也流傳著一則異聞，說是唐玄宗偶染疫病，一日夜裡，夢見一隻小鬼在殿前猖狂地上竄下跳，並盜取宮中物品。忽然一隻大鬼上前一把拽住小鬼，「刳其目，然後擘而啖之」。原來這隻大鬼正是「武舉不捷之士」而「誓與陛下除天下之妖孽」的鍾馗。
隔日，唐玄宗的身體竟亦隨即好轉。於是唐玄宗不僅令吳道子將此夢繪製成圖，還以「烈士除妖」褒揚鍾馗，且將鍾馗圖像頒行各個政府機構以避凶趨吉。至此，無論是官家或是民間，鍾馗打鬼、啖鬼的形象遂深入人心，日漸成為護佑家國的典型之一。
龔開〈自題中山出遊圖〉的詭異處
首先是鍾馗與小鬼間劍拔弩張的關係趨緩，所以在龔開看來，鍾馗一行浩浩蕩蕩的陣勢，既像是出遊，又像是狩獵。
事實上，這主要是受到宋代以來儺儀不斷戲劇化的歡樂氛圍影響所致，故時人劉鏜於〈觀儺〉一詩也曾寫下「鼓聲淵淵管聲脆，鬼神變化供劇戲」的歡樂場景。
然而，龔開卻又以「赤幘烏衫固可嘉，美人清血終難得」一語，凸顯出鍾馗為武人出身而地位卑下，且貌美的小妹也頻頻落淚的情狀，藉此刻畫鍾馗、小妹抑鬱寡歡的心緒。
同時，經行之處荒涼蕭瑟，人去樓空。在在與出遊、狩獵的歡樂氛圍形成鮮明的對比。而如此荒蕪的地界，就是龔開口中的「中山」。
但據文獻記載，文士普遍稱鍾馗為「終南山進士」或「終南進士」，而與「中山」毫無瓜葛，尤其在「終南山」的眾多別名中，並無「中山」之名。此即〈自題中山出遊圖〉的又一詭異之處。如此，則龔開為何要強調鍾馗「家本住中山」，且將此行定調為「中山出遊」，也就特別地耐人尋味了。事實上，「中山」是指先秦時期中山國的封地，約略位於今日的河北省保定市一帶。而「中山」在北宋時期，乃隸屬於河北西路的定州。該地由於形勢特殊，不僅自漢代以來就是標誌著華夷分界的重要軍事防線，至北宋時期，更是「控邊」以戒備遼軍的關鍵。
其後，在宋金對峙之時，「中山」更成了金朝覬覦的目標，故而提出「太原府、中山府、河間等一帶所有地，分畫立疆至」的媾和條件。
為此，李綱不僅重申此「三鎮」是「國家屏蔽」的樞紐，還與徐處仁一樣，秉持著「保塞（今河北省保定市一帶）奉二祖之陵寢；中山，為陛下之始封」的立場，憤然表示：「子孫奈何與人！」
「中山」既是宋金對峙時的軍事防線，又是宋室祖宗之封地，可以說是兼具實質與象徵意義的場域。
同時，也由於「中山」長期作為華夷分界的殊異性，飽受戰火摧殘，遂顯得尤為荒涼蕭瑟了。到了元代仍可看見「殘弊荒凉，霸氣銷歇」，甚至「道傍多高阜，纍纍若丘墳。豐草為不生，白日何氤氳。焉知非陵墓，下有長逝人」的荒蕪景象。
除此之外，龔開〈自題中山出遊圖〉於詩末還話鋒一轉，忽然提到了與鍾馗故實無關的「八姨豪買他人宅」、「馬嵬金馱去無跡」之語。此則為〈自題中山出遊圖〉的另一詭異之處。其中的「八姨」是指楊玉環之姊，受封秦國夫人。據史料記載，楊氏「姊妹昆仲五家，甲第洞開，僭擬宮掖，車馬僕御，照耀京邑，遞相夸尚。每搆一堂，費踰千萬計，見制度宏壯於己者，即徹而復造，土木之工，不捨晝夜」，可以說是極盡奢華之能事。而「馬嵬」是唐玄宗迫於無奈賜死並安葬楊玉環的歷史現場。無論何者，實際皆涉及安史之亂此一重大事件，因而成為邪惡勢力的隱喻，甚至有學者認為龔開〈中山出遊圖〉所見九尾狐，就是唐玄宗與楊玉環亂倫的象徵。
如此，不禁教人好奇龔開關於「中山出遊」的想像，又如何能與安史之亂產生聯想？事實上，安史之亂亦與「中山」有著極為深刻地關連性。安祿山起兵之前，曾擔任范陽節度使一職，其勢力更「兼范陽、平盧、河東幽薊之衆」。起兵路線則是先從范陽進入沙河縣，再陸續奪取陳留郡、榮陽、洛陽。而「中山」就介於范陽、沙河縣之間。此外，特別值得留意之處，還在於政府軍是以截斷叛軍後路為戰略方針，於是包括「中山」在內的河北道十郡，遂成了兩軍攻防的焦點，導致「中山」一帶長期陷入戰況膠著而僵持不下的窘境。因此，韓琦就曾感慨道：「中山之地，自唐天寶失御，盗據戎猾，兵革殘困，民不知為生之樂者百有餘年。」由此可見，龔開始終是扣緊「中山出遊」此一主題以為言說。……
文待續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