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的古詩──歷史記述與評議篇(中)
漢代的古詩──歷史記述與評議篇(下)
「故事」的閱讀與聆聽,是童年經歷中的重要環節,記述者每每適切地運用修辭手法,組織相關的人、事、時、地、物,使之活靈活現地映入腦海中。
歷史佚聞便是一大主題,從比干剖心到褒姒一笑,從三國謀臣的計略到兩晉文士的風流,從精忠報國的岳飛到圖謀恢復的鄭成功,從徐渭的狂到鄭燮的怪,莫不是伴隨我們成長的美好回憶。
同時我們也都對一族之內的家譜和陳年往事耳熟能詳;每至一地,更是滿目新奇,渴望經由地志一類記載掌握千百年來該地的風物與民俗;還有廣為流傳的童蒙讀物《三字經》中「周轍東,王綱墜。逞干戈,尚游說」一類關於國史輪廓的勾勒,乃至藉以認識過去一組組史事的正史和野史。
顯然,從幼年到壯年再到老年,從家族到地域再到邦國,歷史在我國文化發展脈絡中始終都是深具影響力的存有。
首善之區就該有它的規模與氣象!
建金城而萬雉,呀周池而成淵。披三條之廣路,立十二之通門。內則街衢洞達,閭閻且千。
九市開場,貨別隧分。人不得顧,車不得旋。闐城溢郭,旁流百廛……
陛戟百重,各有典司。周廬千列,徼道綺錯。輦路經營,脩除飛閣。
自未央而連桂宮,北彌明光而亘長樂。凌隥道而超西墉,掍建章而連外屬。
──班固〈西都賦〉
在賦與詩的互文結構中,二者渾然一體,班固主要是藉西都賓客和東都主人的對話,彰明新都洛陽的殊異之處。
西都賓客代表著杜篤一類反對遷都洛陽的人,認為長安是漢朝舊都,除了情感上的眷戀思懷外,西周和秦朝亦以長安為京都自有其道理:長安位處水運輻輳之所,且土地肥沃利於產殖,四面險固而攻守兼備。漢初以來幾經修築、擴建,道路寬敞,四通八達,為商業貿易提供有利的條件,故京都設有九市,各市貨物分列而為全國的集散中心,非但刺激了紡織、釀造、冶金、漆器一類工藝生產,且隨著「絲綢之路」的暢通與「朝貢體系」的制度化,更對國內外商賈構成巨大的吸引力。
同時,鱗次櫛比又形式多元的龐大宮殿群,是另一項引人矚目的京都記憶,城內宮殿群佔地面積逾京都之半,臺、閣、門、闕宏偉壯觀,池上有架空的閣道以便於通行,不同的宮殿群間也有凌空的通道相連以利於往來,遙望自是彷彿仙家館閣一般,不難想見宮闕巍峨之勢!城郊還有離宮別館林立,和遼闊的苑囿池沼以備遊賞、田獵、練兵之用,著名的崑明池就有百艘樓船在此演練水戰,也有建置宮室而能容納萬人出遊的「豫章大船」。莫不彰顯出京都君臨天下的規模與氣象,所以說長安「強幹弱枝,隆上都而觀萬國也」。
那麼,新都洛陽又如何能與長安匹敵呢?
東都主人認為漢初之所以定都長安,實際上是由於天下尚不太平,出於軍事層面的考量,不得已才選擇長安。如今時勢已不同於以往,光武中興有重建天下秩序之大功,在歷史上,商王朝於盤庚遷都後,也有武丁中興之偉業,周王朝則前有周公東征平叛、營建位居「天下之中」的洛陽,並制禮作樂,之後方才造就「成康之治」的輝煌。於是增築新都洛陽,因之繼長安而為工、商業的樞紐,此外,宮殿群乃至苑囿池沼也依舊宏偉壯美,但規模無法與長安相提並論。這又是何故呢?
京都是天子權勢的重要象徵,其規模自然是體現國朝氣象的一大關鍵,只是長安的宮苑一味追求規模而忽略了禮制和法度,洛陽的宮苑則是「奢不可踰,儉不能侈」,這也就是東都主人所說的:
聖上覩萬方之歡娛,又沐浴於膏澤,懼其侈心之將萌,而怠於東作也,乃申舊章,下明詔。命有司,班憲度。昭節儉,示太素。去後宮之麗飾,損乘輿之服御。抑工商之淫業,興農桑之盛務……恥纖靡而不服,賤奇麗而弗珍。捐金於山,沈珠於淵……嗜欲之源滅,廉恥之心生。
表明京都必須在禮法的規範下展現其規模。同時,文末五首詩中還特別歌詠了京都南郊人稱「三雍」的明堂、辟雍、靈臺這組建物,而「德治文化」便是「三雍」的共同特徵,更是體現禮制和法度的一大環節。
文化品格才是京都範兒的底氣!
於昭明堂,明堂孔陽。聖皇宗祀,穆穆煌煌。上帝宴饗,五位時序。
誰其配之,世祖光武。普天率土,各以其職。猗歟緝熙,允懷多福。(班固〈明堂詩〉)
乃流辟雍,辟雍湯湯。聖皇蒞止,造舟爲梁。皤皤國老,乃父乃兄。
抑抑威儀,孝友光明。於赫太上,示我漢行。洪化惟神,永觀厥成。(班固〈辟雍詩〉)
乃經靈臺,靈臺既崇。帝勤時登,爰考休徵。三光宣精,五行布序。
習習祥風,祁祁甘雨。百穀蓁蓁,庶草蕃廡。屢惟豊年,於皇樂胥。(班固〈靈臺詩〉)
「三雍」最遲已見於周王朝,大致有天人和合的意思。
班固在《白虎通德論》一書中便明白指出,明堂的形制「上圓下方,八窗四闥」,就是仿效「天圓地方」、「八風四時」而建,即天人和合的思想體現。天子屢屢在此舉行國家大典,據班固觀察:漢皇在此祭祀天帝與先祖,所以說「聖皇宗祀,穆穆煌煌……誰其配之,世祖光武」;四方諸侯同樣在此朝見漢皇,並報告封國情況,於是說「普天率土,各以其職」;曆法的頒行也在此處,才會說「上帝宴饗,五位時序」。敬天法祖、君臣協和、不違天時,無不展現出對禮法秩序的理想追求。因此,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能各安其所,這便是漢德聲教統和天人的結果,足見作為天子宣明政教以化成天下之儀式空間的明堂,象徵之意義可謂極其深遠!
辟雍的形制則如同環狀之玉璧,四周引水圍繞,仍舊是取天圓之象而有教化流行於天下的意含。漢皇在此舉行敬老、養老之禮,將老者視若父兄一般禮敬、奉養,讓天下臣民皆懂得孝悌之道,所以班固才說「皤皤國老,乃父乃兄。抑抑威儀,孝友光明。於赫太上,示我漢行」。
靈臺為觀測天文星象、望氣以預判妖祥災異的高聳建物。因此班固強調靈臺可以「考天人之心,察陰陽之會,揆星辰之證驗,為萬物獲福無方之元」,並於〈靈臺詩〉中歌詠道:「三光宣精,五行布序。習習祥風,祁祁甘雨。百穀蓁蓁,庶草蕃廡。屢惟豊年,於皇樂胥。」
班固在歌詠「三雍」這組建物背後人文化成、天人和合的深切意含後,接著便寫下了〈寶鼎詩〉和〈白雉詩〉。
「寶鼎」是皇權的象徵,禹就曾以四方諸侯進貢的礦產鑄造王鼎,因而兼有德化天下的意含,在班固看來,這就是東漢政權「系(連綴)唐統,接漢緒」之正統性的莊嚴宣示;「白雉」則是白毛野雞,為祥瑞之一,周公制禮作樂造就昇平之世,便有越裳國進獻白雉一事,對班固而言,這就是漢皇德披四表而萬邦來朝的京都氣象:「四夷間奏,德廣所及……萬樂備,百禮暨。」
那麼,班固何以會接著寫下〈寶鼎詩〉和〈白雉詩〉呢?
因為「三雍」見證了漢皇促成「陰陽和,萬物序」的努力,於是才有「澤出神鼎」、「白雉降」等祥瑞現世,無不是「應德而至」者,所以〈寶鼎詩〉說「寶鼎見兮色紛緼。煥其炳兮被龍文。登祖廟兮享聖神。昭靈德兮彌億年」,〈白雉詩〉說「嘉祥阜兮集皇都……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長兮膺天慶」。
在班固看來,新都洛陽的特質乃在於人文化成,講究的是禮制和法度,從而有別於舊都長安,故自京都之規模到南郊的「三雍」,無不是天人和合的道德體現,也因此留意到學校對「德治文化」的深刻作用:
「四海以內,學校如林,庠序盈門。獻酬交錯,俎豆莘莘。下舞上歌,蹈德詠仁。」
甚至還通過長安和洛陽的對比,強調洛陽雖無險要形勢,但卻位居「天下之中」;雖無極盡奢華的宮殿群和一望無垠的苑囿池沼,但卻有「統和天人」以德化四方的「三雍」。故以「王者無外」彰明文化品格才是洛陽展現京都範兒的底氣!
但班固的京都記述真符合客觀史實嗎?畢竟禮制和法度不始終都是我國文化的一大特質嗎?此外,班固還曾寫下〈詠史詩〉一首,不僅是他的歷史評議之作,更被視為我國詩歌發展史中「詠史」一類主題之淵源。……(待續)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