譜寫寂寞的英雄詞……
如今,「可惜流年,憂愁風雨」,稼軒還能說些什麼呢?長滯江南不歸,他是痛心的:「笑塵埃,三十九年非,長為客。」
他也曾借山石之口說:「清遊杖屨公良苦!」道出獨行孤寂的苦悶。他還想像地對前來探病的鶴鳥說:「千百慮,累吾軀」,這才是他他孤憤致病的原因啊。這些都是「天涼好箇秋」背後的至痛無言啊!
稼軒詞數量不但是詞人第一,風格更是多元,從豪放到婉約,從奮厲到抒懷,從壯志到離情,從鎔鑄經史到浪漫想像,從慢詞長調到小令,甚至從興發、敘述到論說、對話,無所不包。他受後人喜愛、琅琅上口的詞作,多至不勝枚舉。
先說英雄詞吧!稼軒晚年在停雲堂仿陶淵明思念親友寫的〈賀新郎〉,就是縱橫捭闔、橫絕古今,讓人拍案的英雄之詞: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餘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裏。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沈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是悲歌、也是狂語!英雄老江左,到如今,白髮空垂、交游零落,人間萬事都看透看淡、了然於胸的稼軒,或許只有寄情青山才能獲得一些平靜吧!
稼軒詞的特色——熔經鑄史,以文為詞
稼軒往往信手拈來《詩經》、《論語》、《孟子》、《左氏春秋》、《南華》、《莊子》、《史記》、《漢書》、《世說》、《離騷》、李、杜詩……,而「橫豎爛漫,乃如禪宗棒喝,頭頭皆是!」不過稼軒使事用典雖多,卻粹然出自胸臆,故大氣包舉,不見堆疊、不露斧鑿痕,總能圓轉流麗地不為事所使。
稼軒特別喜愛〈賀新郎〉詞牌,常以此詞牌淋漓盡致地暢發情懷。以下便以〈賀新郎.聽琵琶〉為例:
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記出塞、黃雲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影沒。絃解語、恨難說。
遼陽驛使音塵絕。瑣窗寒、輕攏慢撚,淚珠盈睫。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涼州哀徹。千古事、雲飛煙滅。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沈香亭北繁華歇。彈到此,為嗚咽。
(琵琶的琴槽似鳳尾般精緻名貴,撥子則是龍香板製成;賀老為唐開元善彈琵琶的樂工賀懷智,定場是說能夠壓得住場子。)
該詞句句不離事典。乍看似雜亂無章地臚列了千年以來的所有琵琶舊事,實則句句都是象徵手法。稼軒借古諷今、憂時傷事地寫出自己的「心中有淚,故筆下無一字不嗚咽。」
我國歷史上有多少和「琵琶」相關的興亡往事呢?聽著琵琶,往事如蒙太奇手法今昔交錯、時空穿插,各種關乎「琵琶」的苦難意象都在稼軒筆下,一一化作琵琶弦上語:
漢代懷抱琵琶出塞的王昭君,「馬上離愁三萬里」、「昭陽宮殿孤影沒」,而宋代的徽、欽二宗被擄北去,不也像極了嗎?接著「天寶」戰鼓驚破了「開元」盛世的舞曲(──〈長恨歌〉曰:「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當楊貴妃舞完一曲〈霓裳曲〉後,安祿山進京了、楊貴妃縊死了、玄宗也讓位給肅宗了。然而歷史總是一再重演,稼軒實是藉此提問:自從北宋盛世以來,至今歷經幾番風月了?他還點出其中最讓人傷痛的,是遼陽舊地(借代金兵佔領地)音書斷絕、關河路斷,故國杳杳而山河難復。如今想要再有唐代賀老(開元間善彈琵琶的樂師賀懷智)般定場盛事,是沒有的了。玄宗偕貴妃在沈香亭賞牡丹、聽琵琶的風流韻事都煙消雲散了,富麗的北宋也轉眼成空而雲飛煙滅了。
那麼,歷史舞台下的觀眾、聽眾呢?寫作〈長恨歌〉和〈琵琶行〉的唐代詩人白居易,「畫舸亭亭待發」(展翅欲飛)卻遭罷廢,「辭帝京」且「謫居臥病潯陽城」,琵琶女則「老大嫁作商人婦……去來江口守空船」,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咦?這裏是說白居易還是辛棄疾?還是千古英雄?「江州司馬」白居易聽著琵琶,淚濕「青衫」;稼軒聽著壯士悲歌的〈涼州曲〉,眼前也有含情撥弦、淚珠盈睫的琵琶女。如此琵琶,聽得人心驚、不忍再聞,稼軒詞亦遂戛然停止如琵琶聲停,而盪氣迴腸,空谷泠然作響!
大氣包舉,以「氣」入詞
稼軒是伏櫪之驥,他當然不希望藉由文字傳世;但是生當弱宋末造,詞對他來說,就成為一種抒寫情性、陶情悅性的工具了。他將不能展現的豪傑氣寄之於詞,使得他的詞濃縮了整個時代,成為時代的縮影,也使得他的剛性烈性,化成整個時代的悲歌。他的驚散飛雪、硬語盤空、聲震金石,是敲醒時代心靈的震聾發瞶。如〈西江月.遣興〉雖是小令,卻很能看出他陶冶百家、突破傳統,又具崢嶸意氣與狂放精神的英雄特質:
醉裏且貪歡笑,要愁哪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現實中的苦悶,稼軒經常藉醉來解愁,像是「醉裏挑燈看劍」、「醉裏吳音(江南方音)相媚好」、「對別酒,怯流年」、「道愁腸,殢酒只依然」……。他說如果要愁,哪裏還需要找事情、找時間呢?那種無時無刻盈滿心頭的排山倒海愁緒,只怕是揮都揮不去啊!而人生愈經世路坎坷,愈覺得「信古人書」無用,堅持理想為什麼卻得不到正義的伸張?這真是大痛啊!但這是反語!愈是在艱難的處境中,我們愈可以看見稼軒豁開了全生命的執著──「信著」固無是處,他卻還是堅定不悔啊!
不過儘管挫折重重,稼軒到底是一個醉倒也不要人扶,自會站定的人。所以他在醉態醉眼下,似見松動要來扶他,他立即伸手推開,大叫:走開。去!這結句著實使人發笑,直笑到淌出了眼淚。
這不僅是稼軒「笑中帶淚」的幽默,更是讀者對稼軒精神的同悲。
這首詞有批判也有抒懷,有描繪也有議論,有動作也有對話,不但突破了詞的傳統窠臼,更把包藏在醉態下的狂放精神和悲憤情緒發揮到了極致,至情至性,瀟灑卓犖。
婉約韶秀,深情不盡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青玉案〉
出人意料地,「氣吞萬里如虎」的稼軒也能寫作如此深情婉約的作品。沈謙《填詞雜說》曾經借用古人論畫,說畫者可以隨意小大,「能寸人豆馬,可做千丈松」,可以畫得人僅寸大、馬如一豆但也可以畫得如同千丈松,形容稼軒詞既能激揚奮厲、又能婉轉曲盡,樣貌多元。
如果我們把稼軒詞比做一座高山,那麼在他詞的世界裏,固然有著參天倚地的奇峰怪崿,卻也同時有著深谷幽蘭、林泉曲澗,這又是後人學步豪放所達不到的另一個高度。劉克莊說稼軒詞:「其穠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晏幾道)、秦郎(秦觀)之下。」〈青玉案〉中,稼軒高度而準確地捕捉住心弦被觸動和心靈彼此遇合時、剎那間的悸動,著此數語,不知風靡了多少人心,而被公認為千古佳句,更是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必經的三種境界之壓軸。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必經的三種境界: 第一境是晏殊的「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第二境是柳永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是辛棄疾的「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最後,我們再看一首幾乎囊括稼軒詞所有藝術風貌:熔鑄百家、以文為詞、以氣入詞、賦兼比興,同時又不失柔媚婉約,而被梁啟超譽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開篇,《白雨齋詞話》譽為「筆勢飛舞,千古所無」、「從千回萬轉後倒折出來,真是有力如虎。」
但在澎湃激盪的筆調後,詞人收放自如地開始柔情惜春。他惜春不是等到花謝了才來嘆惋;而是惜到怕花開早了,因為愈早開花、春就愈歸去得疾啊!這當然也寓有感時傷逝的「歲不我與!」之嘆;然而這樣一意護春的心,卻還是得面對眼前被風雨摧殘的落紅無數,所以他又豪氣干雲地喝道:「春且住!」這是標準的稼軒氣慨!孰知春不語!多麼像稼軒雖大力疾呼,朝廷卻只是冷漠回應啊!他已經盡力了,生命中沒有遇合,他也很無奈,他寂寞地想:大概只有那盡日惹飛絮的畫簷蛛網,藉留住飛絮來留住春,像我一般殷勤地鍥而不舍吧!但他還是不放棄希望,韌性地期盼「長門事」能有轉圜的餘地(他亦如陳皇后被打入長門冷宮);只是蛾眉見妒,「準擬佳期又誤」,顯然他又一次地失望了。
不過即使在現實中失意,他依然還是鐵錚錚的一條漢子,所以他復正氣凜然、義正辭嚴地警告那些小人:「君莫舞!」難道你們沒有看見楊玉環、趙飛燕一干奸人,如今都化做塵土了嗎?在挫折中他自有昂然不屈的氣慨,只不過當一個人倚樓望斜陽時,他憂憫國家是否也如夕陽般近黃昏了?他還是承認了心中的痛──懷才而被迫袖手坐視國家昏瞶的閑愁,最苦。
這就是稼軒,一位既穠纖細密、又永遠不向現實環境低頭的英雄好漢。在時代的悲歌中,他雖然沒有一展長才的舞台,但他還是不放棄希望地按時粉墨自己,隨時準備登場。他相信:只要一有機會,他必能「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他雖然沒有等到那一天,卻在人生的另一個舞臺寫下了奇蹟:他以蒼鷹之姿雄視詞壇、掃空萬古,提昇了人類的精神文明。
百年後,元人張埜(一ㄝˇ)過其墓,賦〈水龍吟〉憑弔:「嶺頭一片青山,可能埋沒凌雲氣?遐方異域,當年滴盡,英雄清淚。……陽春白雪,千載下,無人繼!」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