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融閑雅的晏殊詞

晏殊詞雖然也屬於「酒席文學」,也經常是對於細微感傷情緒的捕捉;但他不同於五代詞人濃烈、執著的哀美深情,他只是一股襲上心頭的淡淡憂傷,比較能夠掙脫「情」的束縛,較少「傷痕」烙印,有著更多「思」的意境。

宋詞中有一種理性思致蘊蓄著……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一晌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浣溪沙〉二首) 
      

晏殊又一年地佇立在樓台,捧著酒、聽著歌,輕嘆:花又落了,燕回來了;想著想著,他就想到了人的一生該怎麼過的問題?
略一沉思,他說:在充滿離別的短暫人生中,人不要沉醉在過去,因為所有的「念遠」都是「空」的,
也不要沉浸在多愁善感的「落花風雨」中,徒添愁緒;反之,要多珍惜「眼前人」。只有「眼前」的好才是「真」。
眼前的「酒筵歌席」才是可以把握的幸福,那麼,你為什麼頻頻推辭呢?——他是北宋初期,延續五代婉約詞風、神童入試、
十四歲賜同進士出身、後來位居宰相的晏殊。
晏殊(991-1055)的詞也屬於「酒席文學」,也經常是對於細微感傷情緒的捕捉;但他不同於五代詞人濃烈、執著的哀美深情,
他只是一股襲上心頭的淡淡憂傷,比較能夠掙脫「情」的束縛,較少「傷痕」烙印,有著更多「思」的意境。
晏殊詞沒有雕琢、濃豔的字眼,詞氣淡雅平和而溫厚,予人無窮詩意感受之餘,復多人生反思,留下了許多千古傳誦的名句。


晏殊和馮延巳都曾為相,所作也多出自嘉會燕飲、酒餘歌殘環境中,但是馮延巳是強敵壓境下偏安小國的憂患宰相,晏殊是大一統、昇平盛世的太平宰相。因此,兩人的內蘊氣質有著極大差異。晏殊和時代走向一致的富貴閑雅審美情趣,是他和盤旋鬱結、沈鬱頓挫的馮延巳的最大殊別。

圓融閑雅的晏殊詞

不過善言富貴者,不是靠字面堆砌金玉錦繡——「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只能是「乞兒相」。
要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才能道出「窮兒家有這等景致也無?」所以晏殊詞總是「珠圓玉潤」,器度雍容、氣息文雅。如〈清平樂〉: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  
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

晏殊的《珠玉集》,詞集名稱貼近他的詞風。劉熙載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俊美正是他的風格。詞中,金風、梧葉、小窗、銀屏、綠酒、斜陽、紫薇……,在在給人雅致、秀美的感覺。雖說是寫風吹葉落,但,風是細細的風,葉也慢慢地落,即便銀屏涼感,也只是微寒;綠酒適合初嚐,不是酒入愁腸式的;詞中人更在斜陽餘暉下沉睡,全詞安詳而靜謐的富貴優游感。

晏殊的詞除了雍容諧婉外,對偶流利工麗和善用問句,也是其詞二美。如〈采桑子〉:


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長恨離亭。淚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風急,淡月朧明。好夢頻驚。何處高樓雁一聲。

圓融閑雅的晏殊詞

從表面上看,「好夢頻驚」當然是和「高樓雁一聲」密切關聯的;但是認真想來,真正令人心驚的,是在時光催人老的「感時」悵恨中,還有許多的「傷別」。對於偌多生命中不可避免的春去秋來、花開花落、聚散無常,怎不令人膽顫心驚呢?不過結句「何處高樓雁一聲?」便將這些傷春悲秋、感時傷逝的情緒化解了。晏殊「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他將好夢頻驚歸於雁叫聲擾人清夢——入乎其中,所以能感;出乎其外,所以能悟,故能將深情消解於平淡而耐人尋味、餘韻無窮,在感性中展現出圓融理性,具有珠圓玉潤般的雅潔溫潤感。

圓融閑雅的晏殊詞


晏殊善以問句作結,又如:
「夕陽西下幾時回?」「為誰消瘦減容光?」「山長水闊知何處?」「垂楊只解惹春風,何曾繫得行人住?」「衷腸事,託何人?」……在在都使得全詞的情感更濃摯、境界更無窮,而且丰姿綽約、婉約生色,是以能為北宋倚聲家初祖。

晏殊有一首〈蝶戀花〉,是其代表作之一: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這首詞本來是寫離情之苦,但詞人卻怪罪是那一夜月光擾眠、平添相思情愁,再加上秋風蕭瑟、山長水闊、書信無由,才使人悵惘至極的。


不過心靈的感應與召喚,有時跨越時空界限,清代詞人兼詞論家王國維對於這首詞情有獨鍾,卻別出心裁地以「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作為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的三種境界之一。
《人間詞話》說:「古今之成大事業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但是王國維也說:「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王國維還以詞中人在蒼茫寂寥中有些迷惘困惑,不知出路、無所適從,但仍執著不悔地深情追尋,比擬《詩經.節南山》的「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我瞻望四方,竟是如此地跼蹐狹隘,沒有我的容身之處),認為他們都具有相似的「詩人憂生」之感。

〈山亭柳〉的激越異音

惟一生富貴的晏殊在晚年時卻也跌了一跤,堪稱一生中最大的挫折:

他晚歲受到詬陷、罷相左遷,徙河南府、知永興軍(陝西咸陽一帶,「軍」是行政區劃之意)。這就是民間傳說的「貍貓換太子」故事——宋仁宗本是李妃所生,然而劉后陷害李妃,說她生了怪胎,並將其子據為己有即仁宗。
李妃死後,當時在劉后專政下為李妃寫墓誌銘的晏殊,對於此事不敢提及;但是當劉后死後,晏殊卻以當時「沒而不書」而遭謗。

圓融閑雅的晏殊詞


《珠玉集》中有一首唯一加上小題「贈歌者」的〈山亭柳〉,詞風激越、音調高亢,可能是藉他人酒杯以澆胸中塊壘:

圓融閑雅的晏殊詞

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花柳上,鬥尖新。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響遏行雲。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  
數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謾消魂。衷腸事,託何人?若有知音見採,不惜唱遍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

西秦和永興軍暗合。賭博藝隨身,是歌者自負一身好才藝,不論什麼時髦新穎、或是高度藝術表現的歌曲,都能與眾歌者爭奇鬥艷,所以總算不負辛勤地,獲得了無數纏頭蜀錦的贈彩與賞賜。
然而就如白居易〈琵琶行〉說的:「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在暮去朝來間,顏色故去了,老驥伏櫪了,英雄終有老去、恩寵衰褪時,於是「門前冷落車馬稀」了。幾年來往咸京道的結果,所獲得的竟只是殘杯與冷炙。杜甫也曾有詩:「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所以是贈歌者也好、是晏殊夫子自道也罷,何嘗不是滿腹悲辛呢?怎能不嘆知音難尋呢?這麼高音烈響的詞作,是晏殊詞一個意外的音符。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