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興飛揚的歐陽脩(二)

從繁華勝景到富貴浮雲、從爭妍鬥麗到群芳消褪,是歐陽脩「看盡洛城花」以後的澄然。所以能以「垂柳闌干盡日風」的閒淡自適、「雙燕歸來細雨中」的裊裊餘情,自我實踐「始共春風容易別」,完成了他的「無憾」人生。

影片:【經典文化】每個人都需要一個無憾人生
意興飛揚的歐陽脩(一)

歐陽脩雖然多次遭到貶謫,但不論夷陵也好、滁州也好,他都能以泰然的心情坦然接受,並且欣然地融入當地居民的生活,與民同樂。因此他的詞風也有民歌的影響,如〈生查子〉: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到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該詞很有民歌風味,而在書寫男女之情的同時,也反映了宋代習俗上元夜燈節的盛況,以及宋代婦女僅此一夜可以自由外出的情況,否則應不會一個前盟要等到一年後才能踐約。〈生查子〉感情活潑真實、不假雕飾,用語明白如話、使人琅琅上口,是兼具時代與民間色彩的小詞。

意興飛揚的歐陽脩(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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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歐詞的民歌精神,他填詞時也經常一連十幾、二十幾首使用同一詞牌,如〈玉樓春〉有二十幾首;〈漁家傲〉也從正月寫到十二月;描寫西湖之美的〈采桑子〉亦有十三首之多……,這是民間樂曲流行的「定格連章」形式。(敦煌民間曲辭有〈十二時歌〉、〈五更轉〉等的「定格連章」體式)我們看歐陽脩晚年致仕、歸隱西湖所寫的,格調清新自然、曲風疏朗明快的〈采桑子〉第四首:

意興飛揚的歐陽脩(二)

群芳過後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詞中所寫的西湖,是穎州的西湖,在安徽阜陽西北,並非一般人所熟知的杭州西湖。
歐陽脩在中年時一度出官穎州,他非常喜歡這裏的一切,曾說將來老了就要定居在這裏。
當他六十餘歲,歷經了宦海浮沈、政治波瀾,也受盡了政敵的攻擊與誣衊,決定辭官歸隱以後,他果然選擇回到了西湖 。

第十首〈采桑子〉說:            

平生為愛西湖好,來擁朱輪。富貴浮雲。俯仰流年二十春。   
歸來恰似遼東鶴,城郭人民。觸目皆新。誰識當年舊主人
   

二十年前舊知府歸來,滿心欣喜地寫下了這一組歌詠西湖美好的〈采桑子〉,
並有一段「西湖念語」,述說他在面對曲水臨流時,
一詠一觴的雀躍,以及聽取蛙鳴時,歡然會意的快然自足。

當一個人歷經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最後再來到「看山是山」的內心明晰澄澈最後境界時,一切的是非風雨都在雲山之外了,都已經不起波瀾了。於是此際,展現在眼前的一切,無一不美好。歐陽脩以這樣的眼光看待世情,那麼即使「群芳過後」的西湖,自然也是美的;哪怕殘紅狼藉、飛絮滿地,在他心裏,都是美的。所以歐陽脩正是以他那份飛揚的意興感染著宇宙間的一切萬物,當然是「何適而非快」了。
十幾首〈采桑子〉中,無論是「殘霞夕照」、「輕舟短棹」也好,「荷花開後」、「春深雨過」也好,總之,那「畫船載酒」、「鷗鷺閑眠」的西湖,那「綠水逶迤,芳草長堤」、「百卉爭妍,蝶亂蜂喧」的西湖,即使已是群芳褪去了華采,在「富貴浮雲,俯仰流年二十春」的歐陽脩心中,都是自有其美的。

繁華勝景到富貴浮雲、從爭妍鬥麗到群芳消褪,正是歐陽脩「看盡洛城花」以後的澄然。他正是以「垂柳闌干盡日風」的閒淡自適、「雙燕歸來細雨中」的裊裊餘情,自我實踐了「始共春風容易別」,完成了他所處的宋代盛世之音,完成了他的「無憾」人生。

意興飛揚的歐陽脩(二)

無憾的人生是盛世高音!唯太平之世為能得之。倘若處在亂世,轉燭飄萍、命如草芥,理想緣何實現?故文天祥說:「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處太平世或衰亂世,進德修業和慷慨忠烈的立身之道,各有不同。雖然亂離或承平?不是個人所能決定;但是如果有幸生在清平時節,就要理想高遠、志向遠大、珍惜擁有,並創造人生。所以歐陽脩正是以「看盡洛城花」作為「無憾」人生的象徵。

富貴圓滿、雍容華麗的牡丹花,有著「國色天香」、「花中之王」的美名,一直以來就是國人喜愛的氣象表徵,清末並被當作國花。婦女髮飾上常見簪著牡丹花,國畫中花團錦簇的牡丹圖,也歷久不衰地被當作吉祥贈畫。

歐陽修所處的宋代的社會,歷經北宋初期的太祖與太宗開疆肇基、真宗與仁宗的長期內治,呈現了自從五代紛擾以來,久違了的承平氣象,同時也延續了唐人對牡丹花的愛好。唐玄宗曾和楊貴妃曾在沉香亭賞牡丹,李白以〈清平調〉:「雲想衣裳花想容」、「一枝紅豔露凝香」、「名花傾國兩相歡」……,寫出了這場名花與美人的牡丹盛宴。唐代官員在京城賞牡丹,甚至成為當時官僚心目中的中樞地位象徵。詩人劉禹錫就說:「臨到開時不在家……春明門外即天涯。」他說如果缺席了京城的牡丹花開,離開長安城,出了春明門(長安城門),便處處都是天涯。

偃旗息鼓、偃武修文的宋代,物阜民豐,十里笙歌、萬戶羅綺,北宋顯宦和文人雅士,也多在洛陽城中修府第、築花圃,種植了各式牡丹。每逢花期,整座洛陽城人聲鼎沸的賞花、賣花人,蔚為太平勝景。當時京都不分貧富官庶,都出門賞牡丹,竟日遨遊。花光滿路、簫鼓喧天,笙歌樂音不絕於耳,到處是華麗的侈靡遊宴、櫛比鱗次的歌樓舞榭。歐陽脩說他自己,「曾是洛陽花下客」,〈謝觀文王尚書惠西京牡丹〉中又說:「我年時才二十餘,每到花開如蛺蝶姚黃魏紫(兩種名貴的牡丹品種)腰帶鞓(ㄊㄧㄥ,皮革腰帶,色紅),潑墨齊頭藏綠葉。」雅愛牡丹的歐公,每當花開,追逐牡丹如蝴蝶。當時的西京留守錢惟演喜好文學,各地才子菁英每每薈萃在洛陽錢氏幕府中,就像名貴的姚黃、魏紫牡丹爭奇鬥妍般。

牡丹花是繁榮富庶的象徵,從唐代長安的「花開時節動京城」,到宋代洛陽的「牡丹尤為天下奇」、「洛陽牡丹甲天下」,洛陽牡丹,接阡連陌,花朵碩大,一團團、一簇簇,香氣撲鼻。繽紛的花色:「豆綠」、「脂紅」、「藍田玉」、「黑灑金」……,目不暇接,有藍、紫、黑、紅、綠、粉、黃、白等,每年四、五月開花,豔冠群芳。歐陽脩說「天下真花獨牡丹」,當時品種多達九十幾種,負盛名的就有二十幾種。如此盛況,允為群芳所嫉,更是經濟繁榮、文化鼎盛的太平之世光景。

意興飛揚的歐陽脩(二)
意興飛揚的歐陽脩(二)
意興飛揚的歐陽脩(二)


因此「看盡洛城花」既是時代氣象,也與歐陽脩遄飛的意興、生氣蓬勃的洛陽生活融為一體。洛陽的人文影響了歐公的胸襟氣度,洛城賞花既是他豪邁的回憶、珍重的青春剪影,也是他用以闡述人生應該盡情揮灑、勿留遺憾的象徵代表。因此關於離別,如果人生中滿眼繁華的牡丹花(象徵美好事物),都已賞盡、且已開遍(象徵充分發揮),「那美好的仗,我已打過」,所有該珍惜的都珍惜了,該努力的也都努力了,則在飽飫人生的華美後,即便要離開,也已不留遺憾,而能瀟灑作別。那麼,這就是一個不虛此行、沒有留下缺憾的圓滿人生了。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