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士共悲的落拓詞人柳永.上

柳永是第一個傾全力寫作慢詞長調的詞人。詞的發展到了柳永,文學史上稱道的「宋詞」才能成立。柳詞有別於之前的令詞,以及晏、歐等主要寫作婉約令詞的詞人,不論節拍或字數,都開始曲盡其妙、婉轉多變。自後宋詞遂逐漸步入了慢詞長調的全盛發展期。
寒士共悲的落拓詞人柳永.上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人稱「宋金十大名曲」的柳永〈雨霖鈴〉,寫那離別時刻的寒蟬、驟雨、日暮,
催得離人滿腔愁緒,接著又把將別未別之際的離人痛苦、複雜心緒完全勾勒。
面對無法掌握的未來,多想繼續原地「留戀」;然而蘭舟待發,聲聲擂鼓急急催促,
想再多說什麼,卻凝噎得說不出話來,千言萬語只化成了無言的「淚眼」凝視。
「念去去」以後的未來想像和內心獨白。「去去」之遠,相見渺茫無期,
今後就只能獨自一人面對沉沉暮靄下的遼闊楚天了。
這樣的惶恐、孤單無助與淒涼,怎一「悲」字、「愁」字、「苦」字了得!

寒士共悲的落拓詞人柳永.上


在虛、實交映的現實與想像後,下闋的「多情自古傷離別」大處落筆,將離情又推向世人的普遍性,激發讀者共鳴。
談未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今夜在舟中酒醒夢迴時,雖然不知道這一葉漂流的扁舟停泊何處?但是故鄉和心愛的人都遠離了,而舟中有著一位孤獨的行人,行人有著一顆寂寥的心,心則隨著蕭蕭疏柳、習習曉風和一彎殘月,悵然痛澈!
那麼,往後縱有再多的良辰好景,怕也只是徒增悲嘆了,正所謂:「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所以就算再多的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著此一嘆,奔馬收韁、止而不止,眾流歸海、盡而不盡,留下餘恨無窮!

寒士共悲的落拓詞人柳永.上

柳永是第一個傾全力寫慢詞長調的

詞的發展到了柳永(987?-1053?),如花之怒放,文學史上稱道的「宋詞」要到此時才能成立

有別於之前的令詞,以及晏、歐等主要寫作婉約令詞的詞人,慢詞從節拍或字數來說,都開始曲盡其妙、婉轉多變了。宋詞是從柳永以後,才逐漸步入慢詞長調之全盛發展期的(五八字內為小令,五九~九十字為中調,九一字以上為長調)

永是官場失意、情場得意的風流才子

柳永很有才、也是仁民愛物的良宦,為什麼卻官場失意?
他初名三變,排行第七,人稱「柳七」,出生在家世不凡的儒學仕宦家庭、官宦世家。對他來說,入仕既是宿命、也是必然;但是他偏偏又擁有極高的音樂才華,擺渡在浪漫性情與用世志意間的矛盾,造成了他一生漂泊、羈旅行役的不得志悲劇。

風流俊邁又精曉音律的柳永,樂工每得新腔,必求為之辭。有一回,他科舉落榜,填了一闋〈鶴沖天〉,訴說「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的挫折,還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玩笑地說寧願一生風月。孰料傳唱的柳詞竟招致「留意儒雅」的仁宗皇帝極度不滿,後來在另一次的科考中,仁宗復見柳三變之名,便特意將他削落進士榜,並說:「此人任從風前月下,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去填詞!」自後柳永即自嘲「奉旨填詞柳三變」。不過後來他還是更名「柳永」了。但也有一說,說他因疾改名,以祈「永」壽。

寒士共悲的落拓詞人柳永.上

誰道歡場無情義?歌妓合資葬柳七

一生總在煙花巷陌中淺斟低唱的柳永,最後當他流落不偶、卒於襄陽時,家無餘財。死之日,沒有好友追思、沒有親人祭奠,是眾歌妓為他合資葬於南門外的。她們還約定每年春月上冢憑弔,稱為「弔柳七」

「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

柳永的詞傳唱極廣,人稱:「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據聞金主完顏亮就是在讀了柳永詠錢塘富麗的〈望海潮〉之後,欣然有慕於「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而興起投鞭渡江之志的。
柳永也以為自己在填詞上的成就,當可以博得同樣好詞、且樂於獎掖人才的宰相晏殊之愛賞與拔擢,於是在詞忤仁宗、吏部不放官的情況下,去見晏殊。晏殊見面問:「賢俊作曲子嗎?」柳永答以「祇如相公亦作曲子。」原意討好變成了觸怒,晏殊說:「殊雖作曲子,不曾道『綵線慵拈伴伊坐』。」晏殊實是鄙視柳永之流俗的,柳永只好黯然退下——填詞,也有雅士之詞、市井坊曲的「雅/俗」鴻溝

而且不僅晏殊卑視柳永,即當時的文士也普遍以「薄於操行」而看不起柳永,包括和柳永同為慢詞大家的蘇軾。
有一次蘇軾和會稽歸來的秦觀見面,蘇軾說:「不意別後,公卻學柳七作詞。」秦觀急忙辯解:我再怎麼不學,也不敢去學柳永啊!蘇軾卻說:像「銷魂當此際」這種話,不是柳七的用語嗎?

寒士共悲的落拓詞人柳永.上

不過於此倒也反證了柳詞傳唱之廣。
所以蘇軾也曾問善歌幕士,我的詞和柳
七比起來,如何?幕士答以:「柳郎中
的詞適合十七、八歲女子,拿著紅牙板,
唱著『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之詞則
須要關西大漢、銅琵琶、綽鐵版,唱『大
江東去』。」東坡甚感滿意。如此藝術風
格剛柔不同的譬喻,頗能點出兩人精神的
差異。

因此同為領導慢詞長調的蘇、柳兩大家,時人有「豪蘇膩柳」之說。然而被稱為「膩」──軟綿綿,也是柳永的悲哀之一。其實柳永有很多不膩、「高處不減唐人」的高妙之詞。

那麼,為什麼柳詞不為士林所重卻受到廣大人口的喜愛?……

文待續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