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柳詞不為士林所重卻受到廣大人口的喜愛?
「市民文學」的世俗化題材和通俗化語言
精曉音律且流連風月的柳永,和偶作小詞且偏好婉約令詞的晏、歐等當朝權貴不同,他不但全力填詞,而且寫的是流行於歌樓舞榭的慢詞。
令詞字數少,一如詩中的「絕句」,寫作上多採因物起興、觸景生情的「興」筆,意境佳勝,語彙精美,往往美極了;慢詞長調則因字數、片數較多,須要「賦」筆謀篇、鋪敘展衍,不似令詞辭美韻勝,其精神要從整首詞來看,兩者具有截然不同的審美意趣、藝術風格和寫作技巧。
尤要者,在新曲競繁下,嫻熟樂調而流行坊間的柳詞,為配合歌曲迴環往復的緩慢旋律與節奏,頗多「通俗化」的淺露語言;在題材上,也由於唱者聽者多風塵歌妓、市民聽眾等芸芸眾生,故所譜寫的內容復多凡夫俗子、男歡女愛的「世俗化」生活素描。如此一來,從前只侷限在貴族陣營裏娛賓遣興、抒寫情致,與百姓生活有著明顯距離的詞,現在也可以落到勾欄瓦舍等下層社會來反映百姓生活樣貌、不再高高在上了——然而「市民文學」的烙印,也是柳詞受到莊雅文士擯斥的重要原因。
賦予女性鮮活生命的思婦形象突破
柳永曾以〈定風波〉一詞受到晏殊嫌棄、擯斥,該詞雖非莊雅諧美的藝術風貌;但是詞中在描寫下層生活之同時,也開拓了愛情書寫的新面向: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嚲 (ㄉㄨㄛˇ,下垂貌)。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暖酥:皮膚。膩雲:頭髮。雞窗:書窗。蠻箋象管:言紙筆。古蜀地所產彩箋為蠻箋,象管乃象牙製成之筆管)
柳永完全顛覆了傳統女性的溫柔敦厚形象,在他的筆下,出現了敢愛敢恨、可以大膽爭取愛情自主權的女子個性化描寫。柳永雙向、平等地正視愛情,而非「男尊女卑」傳統下的一味傾斜,或許也是柳詞為青樓歌妓特別喜愛的一個原因吧!從內容和藝術手法上說,該詞的思婦形象,新穎地塑造了一位個性鮮明、迥非傳統文人筆下溫柔婉約的女子新典型。
〈定風波〉用語的慘綠愁紅、香衾、暖酥、膩雲等,不是喜好富貴氣的上層文人所欣賞的,「是事可可、無那、恁麼」等充滿市井俚俗的語言,也不是講究婉約情致的臺閣名臣能夠接受的;但是詞中那位無視於奼紫嫣紅、日上花梢、鶯穿柳帶而鬢髮散亂、懨懨倦懶、無所事事的女子,肌膚消瘦只為情郎一去音書無,尤其出人意表的,是她接著嗔悔道:早知如此,就鎖住雕鞍不讓他離開,每日閒拈著針線伴他讀書,兩人形影不離地終日相隨。這麼淺露、直接、霸道的個性――柳永寫出了愛情多元面向下的新樣貌。
然而「雅、俗之別」,正是貴族文學和市民文藝扞格不能相容之處。不喜柳詞者嫌他直露、韻終不勝;喜好柳詞者,則認為暢快淋漓、直率奔放。
跨越閨閣門檻限制的高遠視野
柳詞突破傳統舊窠,還有更重要的意義:因為能夠正視愛情,柳永便能以男子的身分從事相思書寫、可以走向戶外,而使得情詞一舉跨越了閨閣門檻的限制,以較高的視角、較廣的視野訴說離情,因此詞境能夠獲得進一步的開拓。譬如〈曲玉管〉下闋:
暗想當初,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雲愁。阻追遊。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
這是何等真摯的思念之情!沒有雕琢、坦白直接地說出自己黯然的心情。更重要的,雖然書寫離情,卻在主題上突破了傳統的思婦與閨閣愁緒,走向淹留旅人的山邊水涯,一舉衝破去婉約令詞的空間侷限,相當程度地擴大了詞境。
再看一首堪稱柳永代表作、寫羈旅行役的〈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ㄩㄥˊ,盼望)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該詞聲情搖曳又氣象博大。柳永善用「對」、「漸」、「望」、「嘆」、「誤」等領字層層鋪敘,從暮雨灑江天、霜風淒緊、關河冷落,寫到無語東流的長江水,一片蕭索清冷的秋肅氣象,當頭籠罩。
在登高望遠中,柳永訴盡了淹留的無奈,這位太平盛世中的失意文士、窮愁潦倒而鬱鬱不得志的詞人,「苒苒物華休」正是他的心情寫照,何況還有那關山阻隔的相思之情!他把用世志意的落空和相思情愁揉合了來寫,直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如此開闊盛大的境界,即連向來輕看柳詞的蘇軾,也不得不發出讚歎。
但他不僅寫自己的鄉關之思,更寫不忍佳人在妝樓上引領鵠望、飽嚐「過盡千帆皆不是」的磨難心情。如此解意分擔佳人苦楚的體貼心情,就像《紅樓夢》中寶玉癡立雨中、獃看椿齡畫薔,他一心憐惜椿齡不勝驟雨,卻沒有想到自己也是渾身濕透。實則遠在異鄉的柳永,何嘗不也正憑闌凝愁?如此真率深摯的愛戀,不是把女子視為玩物,怎不贏得飄零煙花巷陌、內心無限悲苦的青樓女子深深愛慕呢?也無怪乎在他死後是由群妓合資埋葬的了。
因此柳詞固從「批風抹月」中來,柳詞的真正好處,卻不在那些浮艷通俗的閨閣情詞。一如上篇中吞咽頓挫的〈雨霖鈴〉一詞,我們也曾經看見柳永不同於秦樓楚館中恣意浪漫、嬉笑調戲的心,那是一個失意的下層文人挫傷累累的心,也是歷來寒士的共悲——為了衣食功名,他們必須吞下苦楚的傷心淚水,整理行囊後繼續趕路。
雖然掙不脫的名韁利鎖牽絆,註定了柳永一生在淺斟低唱之餘、飄泊羈旅的命運,這是柳永的悲哀,卻也成就了柳詞中最精彩的部份。
柳永媲美唐詩高境、「不減唐人高處」的行役之詞
「游宦成羈旅」是柳永一生的悲哀;但是浪跡天涯,也正是他尤工於行役之詞的原因,「詩,窮而後工」,柳永又何嘗不然呢!在傳唱廣遠、通俗淺近的大眾化情詞以外,真正使他獲得高度藝術評價的,正是這些羈旅行役之作。
柳永不能放棄蠅頭利祿、蝸角功名,只能忍受著冉冉光陰、歲華搖落、驅驅行役的羈旅悲哀;但也因此使得相思情詞跨越了閨閣門檻,走向登山臨水的無窮遠處。在「風流浪漫詞人」的面目以外,外在的大自然起興和他內在的鬱抑情結結合得恰到好處,情感純粹而真摯、氣象高遠而疏宕,不但在詞境上獲得進一步的開拓,也為他贏得了「不減唐人高處」,媲美唐詩高境的美譽,使人讀其詞而低迴而流連,久久不能自已!慢詞也就在柳永之後大行於世,開啟了真正的「宋詞」新天地。
「盛唐氣象」是一座文學的高山。唐人以蓬勃的思想、飽滿的情感、高昂的基調、明朗的風格、豐富多樣的題材,使得外在的聲律辭藻和內在的慷慨之情完美結合,平中可以見奇、悲中可以見壯,形成了具有恢弘壯闊氣勢、泱泱之風的文化風貌。而蘇軾,正是以如此高譽說柳永的。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