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洗兒戲作〉
蘇軾歷經「烏台詩案」的幾死磨難、貶赴黃州後，侍妾朝雲產下兒子蘇遁，在嬰兒出生三天（或滿月）、親朋聚集給嬰兒洗身的歡會——「洗兒」會上，戲作了這首嘲謔譏諷的〈洗兒戲作〉詩。
〈洗兒戲作〉中的「誤」字酸楚
如果可以，為人父母者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聰明又靈巧？那麼，是多大的心靈創傷，能讓父母親在「洗兒」（——舊俗，嬰兒出生三天或滿月時，聚集親朋給嬰兒洗身的歡聚）會上，說出希望孩子「愚笨又魯鈍，只要今生幸福便好」的祝福語？即便明知是出於諧謔，也不難明瞭其背後所遭遇的酸楚。著一「誤」字，道盡了東坡在人人稱羨的聰明背後，歷經多少辛酸無奈、顛沛流離。而蘇遁，也在兩歲時病夭。
是怎樣的心靈撞擊，會讓一代文豪從滿懷「致君堯舜」的理想到繁華落盡，並領悟出：「身長健，但優游卒歲，且鬥樽前」，就是人生的最大幸福了？當蘇軾在貶赴密州途中曾經寫了一首〈沁園春〉給弟弟子由，詞中說盡「孤館鐙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的辛酸，以及「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的悲愴心境。他總是在晨霜、朝露、月華未收斂時，就已經勞生奔波在「長鮮歡」的無窮世路了。
「早生華髮」的東坡，從未停歇他仕途中一步一蹣跚，被迫「袖手、閒看」的趕赴貶所。從這個角度，讀者應不難理解東坡的豁達——「苦雨終風也解晴」、「天容海色本澄清」，絢爛歸於平淡的靜定，是在浴火淬鍊中完成的。
烏台詩案
話說「烏台詩案」的緣起：蘇軾於神宗元豐２年調任湖州，依例向皇帝上謝表，表中說到「難以追陪新進」、「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他說自己老了，不會再去惹事生非（被認為暗諷新黨生事），倒可以好好照顧百姓。結果觸怒新黨，讒言說他譏切時政、謗訕君上。
東坡被「如驅雞犬」般關進了御史台監獄，論死。
一代大文豪、在獄中遭到了獄吏的百般酷虐。他自度不免，絕望寫下絕命詩：「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給弟弟蘇轍。
幸虧多位朝臣仗義執言，曹太后也惜才勸阻。囚禁四個多月後，蘇軾劫後餘生，貶赴黃州，軟禁般限定居住。
他靜居養神，白天躬耕於東坡，夜間讀書於書齋。
對於人生，他終究體悟出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的哲理。
到達貶所，他先是寄住僧舍，隨僧蔬食，「尋溪傍谷，釣魚採藥以自娛」；後來遷往臨皋亭，住在長江邊上，江水滔滔拍岸，濤聲晝夜不絕。風濤煙雨，晨夕百變。白雲左繞，清江右迴，江山風月美不勝收。
〈初到黃州〉詩，他嘲弄地寬慰自己：「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 ;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九死一生後，他形容自己在黃州：「隻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 ; 驚魂未定，夢遊縲紲……憔悴非人。」
御史台的酷吏折磨，是他午夜夢迴揮不去的夢靨。虎口餘生，身為逐客，他寫給李端叔的一封信上說，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且自喜漸不為人識。」被不認識的人推罵，東坡的反應竟是暗喜人家不認識他，實在令人唏噓！
這種感受，只有經歷過獄吏酷刑，東坡自言：「魂驚湯火命如雞」，命如待宰畜禽的人才能懂得吧！這就是東坡作〈洗兒戲作〉的背景。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這樣的經歷，讓我們充分理解為什麼東坡說：「遣子窮愁天有意，吳中山水要清詩。」他說因為老天爺想要多讀些好詩，才故意讓這麼多的窮愁磨難來淬勵我的心靈、凝鍊我的詩篇。又說「崎嶇世味嘗應遍」，他想：世間所有的崎嶇苦味，我都應嚐遍了吧！那麼今後我就再不會覺得苦了吧！
這是一顆敏感心靈受傷後「笑中帶淚」式的幽默，多少辛酸無奈，就一笑看待吧！也彷彿有了一種「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心靈撫慰。……
(文待續)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