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詞睥睨千古.中

生命中不斷的漂泊流離,東坡有著深深的悲慨,他的詞總是揉合了大開大闔的自然氣象與嗚咽之音。陸游說:「取東坡諸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但是當我們讀其詞而猶自為他不勝唏噓時,他卻已經風雨過後、雲淡風輕;回首來時路,早就「也無風雨、也無晴」了。

東坡詞睥睨千古.上
東坡詞睥睨千古.下
影片: 東坡的黃州謫居與蛻變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1037~1101)堪稱我國文學史上最耀眼的明星之一,他以橫放傑出的姿態崛起於宋代詞壇,睥睨地雄視著千古。他是曠世的奇才,一生悠游自在地徜徉在藝術創造的文藝殿堂之中,馳騁在詩、詞、文廣袤的文學之林;而他,是在苦難中完成了自己的。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東坡詞睥睨千古.中

蘇軾,字子瞻,眉州(今四川)眉山人。神宗時因與王安石論政不合,貶黃州,築室於東坡,號為「東坡居士」。他與父親蘇洵、弟弟蘇轍,一門三傑俱揚名於世,世稱「三蘇」。

蘇軾的用世之志在很小的時候就已顯露。他幼時隨母親程氏讀《後漢書》,讀到范滂「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後來並因堅持理想而在「黨錮之禍」中犧牲性命時,幼年蘇軾問母親:「軾若為滂,母許之否?」母親答以:「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這粒種子經播下後,果然在東坡一生偃蹇、貶謫流離的仕途上,持續成長與茁壯,即使困居海南窮島,他始終不改熱情曠達、有為有守的操持與胸襟。蘇軾一生貶謫無數,貶謫之遠,歷代士人罕出其右者,他則灑脫地說:「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橫放傑出的豪放詞人

超凡、灑脫磊落,是蘇詞睥睨詞壇、雄視千古的最突出之處。

東坡詞睥睨千古.中
元好問說:「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

蘇軾仕途多蹇,但是他都能夠豁達自適,無論窮通皆泰然處之,並且把這一切生活體驗統統都寫進詞裏,開拓了詞境、完成了詞的「士大夫化」
歷來的「詞為豔科」、「詞以婉約為主」等傳統觀念,一直是對詞很大的一種侷限;詞境雖然也在李煜「感慨遂深」的故國之嘆、以及柳永閨閣情詞走向登山臨水的開拓下,有了些許的擴大,但是大致上仍未能鬆動束縛詞壇的婉約空氣,必須要等到蘇軾更進一步地把觸角伸入了社會生活領域,凡所有宦海浮沈、人生遭遇、交遊酬賞、流連山水……,以及進與退、起與落、悲與歡的感情,甚至人格修養等,一個士大夫應有的全部生活樣貌,都在詞中顯影了,這才可以說是真正地擴大了詞境與內容。

一個纖敏多情的詞人歷經了這麼多的磨難,不能沒有痛苦,如果沒有深切的感受,是寫不出那麼多感人詞篇的,更不可能成為千古以來幾乎是最受歡迎的詞人。   
東坡的曠達,宛如歷經浴火的重生鳳凰,是一種鉅大創痛後的澈悟心境,因此在東坡詞中,也經常出現幽咽怨斷之音;只是在經過了一番深痛的反思後,他往往都能夠超曠地超脫,最後都能將悲痛的情緒消解於無形。

「一洗萬古凡馬空」的真性情

說到一生流離的箇中苦酸,東坡曾嘆:「嗟我本狂直,早為世所捐!」東坡的真性情,使他在仕途上歷盡坎坷;但也正因如此,他的詞篇能以真性情感人,元好問說:「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

東坡詞睥睨千古.中

這也是世人對東坡詞的一致看法。因此詞的發展到了東坡,一變而為抒寫懷抱、議論古今,能夠真正反映士人人格及風格的文學體式了。至此,詞總算擺脫「綺羅香澤之態」的旖旎婉約樣貌了。

東坡的坎坷境遇以及瀟灑達放的個人特質,在詞中總是交替迭現著窮、通,悲、歡的情緒,既有消沈的感傷、也有豪放的達觀,既融貫了得意時的「淡然」,也參雜了失意時的「泰然」,總是深深地扣動了讀者的心弦。試看他在中秋夜懷念其弟子由的〈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首詞是蘇軾在密州時因懷念遠在齊州的弟弟蘇轍而作。關於中秋詞,自該詞出,後人有「餘詞盡廢」美譽
在東坡飽經流離憂患的一生中,能有幾回兄弟團圓的中秋良夜?「把酒問青天」的心緒是悲戚的,「起舞弄清影」的身影是孤單的。
隨著朱閣、綺戶逐漸低沈的月影,照著輾轉反側不能成眠的東坡,這位月光流照下的離人,他的心中實是充滿遺憾的,但是最後他還是化解了——月豈能常圓?人又豈能長久不分離?退一步想,兄弟只要彼此健在、共此明月而兩心相繫,那麼也就算是人生另一種形式的圓滿、福份了吧!

任天而動、隨遇而安

東坡正是以帶有哲思的人生理趣來看待缺陷,尋求心境安寧的自處之道。因此在東坡的「情」中,往往能夠提煉出理性深思的「思」來。他的詞不僅讓讀者動容,更令讀者沈思再三。盛名之作〈定風波〉,便是書寫東坡負罪放逐黃州時,與友人共遊而在沙湖道中遇雨,同行皆感狼狽,唯獨東坡以任天而動、隨遇而安的胸襟當之,泰然自若。已而天亦遂晴。

東坡詞睥睨千古.中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揉合了天風海濤與幽咽怨斷之音

東坡的氣度令人擊節,胸襟亦非常人所及,陸游說:「取東坡諸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並以東坡的〈七夕詞〉為例:一般人寫七夕,大多著墨於「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淒美愛情;但是東坡寫七夕卻是:「客槎曾犯,銀河波浪,尚帶天風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緣,風雨散,飄然何處?」他以七夕為題,卻不是寫愛情、而是送別友人。他說風雨過後,人生各自飄零,這離合聚散是何等的無奈與不堪啊!這和銀河相望的牛郎織女比起來,可也一點不稍遜啊!這種「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的氣勢與詞風,如海上風濤、萬里卷潮,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客槎曾犯,銀河波浪,尚帶天風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緣,風雨散,飄然何處?

(〈鵲橋仙.七夕送陳令舉〉下闋)    

(按:《博物志》載:有位海上之人看見每年八月天際必有海槎即木筏前來,於是攜帶了一年份的糧食,乘往天河。他睹見了婦人織布、丈夫餵養牛隻。人家問他話,他不回答,就被遣離回家了。──這也就是嚴君平記天象時所說的「某年某月日,客星犯牛斗」。也有人說:天河和海是相通的。)

東坡詞睥睨千古.中

此等氣勢,也同樣呈現在東坡寫給相知相惜好友參寥的〈八聲甘州〉

東坡詞睥睨千古.中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霑衣。

(按:晉朝名相謝安本來隱居會稽東山,為朝廷所請,出山官至宰相,後來因為被猜忌而出官到新城。臨去前他許願將來終老時,一定要從海道回到會稽東山。可是當他病重還都時,他卻是從西州門被抬回來的。
當時的知名士羊曇,素為謝安所愛重;他在謝安死後對此極為哀痛,曾輟樂彌年,並且從此行不經西州路。)

轉念之後,東坡仕途上的一切辛酸悲慨,就都無足道了。收拾好情緒,他覺得要更珍惜有限生命中的一切美好,像是江山美景、珍貴友誼一類的。他說,我要長記我們共遊西湖畔的煙霏空翠,還有那大好春山所有的美好;又說,雖然此刻我們不得不離別了,但是我要和你訂下一個像謝安許願「東還海道」那樣的後約,而我一定不會像謝安齎志以歿地抱著遺憾而終,使得後人在路過西州門時回首霑衣的。該詞真所謂揉合了天風海濤之曲與幽咽怨斷之音,讀來令人掩卷太息……

(文待續)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