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與寶玉:心猿、意馬的兩顆頑石

晚明清初的反理學風潮不只是高標人欲情欲,更興起一股「才士傲誕之風」! 孫悟空與賈寶玉的出現,可以從「才士傲誕之風」看待,甚至西門慶也可以從土豪劣紳版的「才士傲誕之風」以觀之,使得中國的才性美學達到前所未有的強度與高度。
悟空與寶玉:心猿、意馬的兩顆頑石

悟空與寶玉展現的才性美學——「才士傲誕之風」

悟空寶玉的出現,亦需置於此「才士傲誕之風」,其頑石活寶形象屬於「恃才傲物,驅馳不羈,宜足以取禍」,亦蔚為一時盛事也。

悟空與寶玉:心猿、意馬的兩顆頑石

西門慶是土豪劣紳版的「才士傲誕之風」,悟空與寶玉則以各自的「武士」與「文士」形象直接展現「才士傲誕之風」,將中國的才性美學帶到前所未有的強度與高度。
悟空的「潑猴」形象包含了浪漫主義常見的野蠻人、兒童、瘋子之綜合體,一個質野無文,「驅馳不羈」的狂躁過動兒。「過動兒」形象結合「武士」、「戰士」,將悟空打造成一個新型的「少年英雄」。
在中國文學傳統中亦不乏少年英雄類型,《三國演義》的白袍小將趙子龍、《隋唐演義》的神力少年李元霸、《封神演義》的哪吒三太子,當然還有《水滸傳》的黑旋風李逵。
悟空的形象混雜吸納了這些前輩少年英雄的影子,而鎔鑄成一個極盡飛揚跳脫、詼諧瑰幻、突梯變化之能事的「滑稽之雄」!
悟空形象之魅力與精采可以媲美希臘神話史詩之第一少年勇士神行太保阿基里斯,允為中國的阿基里斯。

寶玉的才性美學直承魏晉名士風流

悟空與寶玉:心猿、意馬的兩顆頑石

劉劭的《人物志》從人之情性才性、形質氣質來品鑑人物。《紅樓》作者很明顯的是遙承劉劭的《人物志》書寫,將其轉化為「閨閣昭傳」,整部《紅樓》就是一部女兒國之《人物志》,大觀園十二金釵之「品花寶鑑」。乃有寶玉的「女兒是水做的,男子是泥做的」之兩性哲學:女清男濁,女靈男渣,女尊男卑。
這套兩性哲學看似離經叛道,驚世駭俗,其實仍訴諸傳統的氣化宇宙論之陰陽五行圖式,只是刻意將陰陽位階顛倒過來,故仍沿襲氣化宇宙論清濁浮沉之形容語。正如牟宗三之形容名士境界: 然則「名士」者清逸之氣也。清則不濁,逸則不俗。俗者,風之來而凝結於事以成為慣例通套之謂。順成規而處事,則為俗。精神溢出通套,使人忘其在通套中,則逸。逸者離也。離成規通套而不為其所淹沒則逸。逸則特顯「風神」,故俊。逸則特顯「神韻」,故清。

寶玉追求的不正是此「清、逸、神、俊」之名士境界?套入其「女清男濁」之兩性論架構,乃造就其混跡花叢脂粉圈之「花美男」形象。借用德勒茲與瓜達利的用語,孫悟空的「潑猴」形象是「變為-兒童」(becoming-child)、「變為-動物」(becoming-animal),寶玉的「花美男」形象則是「變為-女性」(becoming-woman),「變為-女孩」(becoming-girl),「變為-花草」(becoming-flower)。
這兩種形象作為中國古典才性美學的兩個高峰,又反映了什麼樣的「思想-意象」?
如果說孫悟空是「心猿」,桀驁不馴,飛揚跳脫,那麼,真正寫活的「意馬」當然不是《西遊》裡的龍馬,而是寶玉。玉者,欲也,意欲也,意淫也。號稱古今第一淫人與情癡情種的寶玉當然是「驅馳不羈」的第一意馬。

「逸氣」與「棄才」——名士之「才性美學」

悟空與寶玉這兩顆石頭正象徵著「天地之逸氣、人間之棄才」。寶玉以「花美男」形象重塑「文士」風流!悟空則以「潑猴」形象重振「士」最原始涵意之「戰士」、「武士」形象,塑造出中國式阿基里斯之少年戰士神行太保。

悟空與寶玉:心猿、意馬的兩顆頑石

《西遊》與《紅樓》作為兩顆石頭之寓言,象徵著「逸氣」、「棄才」之名士「才性美學」與儒家「德性倫理」之扞格衝突!二者皆反映了晚明清初第二帝國後期之士大夫困境之「社會政治狀況」,以及陽明心學發展之「思想文化狀況」。
悟空與寶玉作為兩個頑石活寶,可視為「陽明心學的才性化」!正如余國藩指出: 歷史上的玄奘特好《心經》。作者處理《心經》與唐僧之間的特殊關係,便是藉悟空的性格。
小說中的敘述者,向稱悟空為「心猿」,他不但肩挑護師西行的重擔,而且還是唐僧心性的指導者。三藏與悟空師徒關係之滑稽不倫可視為程朱理學與陽明心學之帝國儒學內部衝突。
三藏之迂腐代表程朱理學之制式僵化,悟空之飛揚跳脫不羈則象徵陽明心學末流的才性化與童心化。緊箍咒意味著心學對理學的批判仍屬「內在批判」,並無意跳脫帝國儒學體系本身之思想意象之框架,而是要補充之、完善之。
如果悟空是心學末流,觀世音當是陸王心學乃至孔孟儒學之正宗,玉皇大帝影射明朝皇帝之昏庸,如來佛則指向晚明民間流行的「三教合一」理想!

《西遊記》與《紅樓夢》作為兩顆石頭的寓言,其真正寓意就是:「心猿的馴化」與「意馬的逃逸遁空」!

路況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