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欣雲.
我:「荒野,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們嗎?」
荒野:「妳叫我們荒野,是荒涼或荒蕪的野地和生在這裡的一切生靈嗎?是從人的角度來看我們的嗎?」
我:「是的。」
荒野:「老實說,妳怎麼稱呼我們都無所謂的,我們雖有感覺,但我們無從思考。」
我:「我想問你們,這幾年你們怎麼越來越猖狂了呢?節節逼近,幾乎把我淹沒。」
荒野:「這... 怎能怪我們呢? 我說了我們雖有感覺,但我們無從思考。我們的祖先隨風飄盪,風要我們在那停留我們就在那停留;有時是那些飛鳥或你們口中的野鴨,把我們從這裡帶到那裡,我們在那裡被抖落,就在那裡生根;還有雨水,我們被水沖流到那,就在那駐足。一切由不得我們啊!!本來我們無所不在,逐漸的慢慢退到山頭上來。是你們節節逼近,幾乎把我們淹沒啊。」
我:「這個我知道,你說的是歷史。我現在是說我這二十畝地,這十畝林子和十畝草原的事。」
荒野:「什麼事?」
我:「記得五年前我剛搬來的時候嗎? 那林子雖隱密幽深,但清清爽爽的:櫸樹是櫸樹,白樺是白樺,糖楓是糖楓,杜松子和五葉松雜陳其間,雖然落葉滿滿的鋪蓋地面,仍隱約可見一條小徑穿過林間。當正午的陽光穿透層層交錯的葉面射進林子時,我經常帶著狗,拄著杖子循取小徑察看我的地界。那層層石塊堆成ㄧ條條矮牆,還有那似漫不經心畫在樹幹上的橘紅色記號,就是疆界,不太規則的散佈在林間。每看到一棵樹上一個刺眼的橘紅,我都會興奮的驚呼一聲:『啊 ~ 又有一個,』心中湧起一種『擁有』的滿足。那真是段令人懷念的美好時光。現在,看看你們,你們不僅亂長,東倒西歪,厚葉鋪地,已找不到路了。」
荒野:「這怎能怪我們呢?請問妳,後來妳怎麼不到林子裡了呢?」
我:「還不都是你們嗎?那個開始飄雪的夜晚,怎麼就來了隻大黑熊呢?大大方方從我停車的院子走過,個兒那麼高,比我那吉普車還高。那時我的狗正在外頭小解,那熊一巴掌抓了牠一把,留下四條血痕。叫人還敢去林子裡嗎?」
荒野:「唉,這事也怪不得我們的熊哥啊!!要入冬了,牠就只知道快速找東西填飽肚子,然後找個地方冬眠啊!!妳那狗妹仔也太天真了,看到熊不躲,還傻傻的去打招呼,能保住一條小命就不錯了。後來呢,那狗? 」
我:「死了!!死於腎衰竭。」
荒野:「唉,妳們人類喜歡怪東怪西的,這件事該怪誰呢?」
我:「怪狗食!!狗食裡有毒,害牠腎衰竭!」
荒野:「是嗎? 那又是你們人的事了。我們不知道腎衰竭是什麼,但我們知道什麼是獵槍。不過,看牠追鹿時,很勇猛的。我們那些白尾鹿特愛逗牠玩。」
我:「是嗎?那鹿兒驚慌失措的奔跑是在逗牠?」
荒野:「可不是,牠們都知道城市來的狗跑不快,膽子也小。每次不都追到林邊就不敢再追了嗎?」
我:「說得也是。不過我也都是千呼萬喚的才把牠叫回來,很怕牠又引出一隻熊來。」
荒野:「哈哈~ 這是你多慮了,這種鬧鬨鬨的場合,熊哥才懶得理。其實我們是無所不在的,只是真正很少被你看到罷了。」
我:「怎麼說呢?『你們』有誰呢?我經常看到白尾鹿那一家四口子,黃昏時在草原上揀野草莓吃,夏天蘋果落地時就大膽的靠過來,每當三個低頭揀蘋果吃時,必有一個警戒得抬頭四處張望。而那兩汪水塘住著一對綠頭鴨和一隻單身的藍鸛。有一隻驕傲的公火雞,身體大得驚人,走路時頭抬得老高,那串掛在脖子上的肉疙瘩,紅得像石榴。老帶著他的一群妻妾們,偶而漫步草原偶而隱入林間。對了,最近搬來一隻土撥鼠,在我的倉房外圍挖了許多洞,我用木頭與石塊把那洞填滿,很快的隔日牠又開挖另一個洞。如此目中無人,真可惡。快說,還有誰我沒見過?」
荒野:「嘻嘻 ~ 妳見得差不多了。其實住在妳這二十畝地最大的族群是你們所說的土狼(coyote)。」
我:「土狼?我只遠遠看過幾次,像土黃色的雜種狼狗,身體瘦長些。」
荒野:「妳被牠們重重包圍。」
我:「嚇~ 別唬人 !!」
荒野:「記得去年萬聖節晚上嗎?」
我:「當然記得。狼嚎四起,由遠而近,就像群狗正在爭奪一塊大骨頭,而有一些在旁助陣,有一些在旁叫囂搗蛋。奇怪的是,我正想拿錄音機來錄,一切嚎叫嘎然而止,萬籟歸於沉寂。」
荒野:「現在的狗有看過大骨頭的嗎?」
我:「我想沒有。但我小時候的確看過狗啃骨頭。而現代狗吃骨頭就刺到喉嚨。」
荒野:「好了,話扯遠了。那個萬聖節晚上,有新的一匹土狼遷進妳的林子裡。」
我:「為什麼是我的林子呢?」
荒野:「妳的鄰居,那擁有七十畝地的維特,在過了妳那道石牆不遠的地方開始砍樹。不僅如此,當他的孫子從城裡來時,他帶著獵槍與孫子去那裡練打弝。搞得土狼弟兄們心神不寧,牠們的隱私嚴重遭受威脅。」
我:「可是為什麼是我的林子呢?」
荒野:「記得我說過嗎?我們是憑感覺的,雖然我們無從思考。我們是依照直覺過日子的。」
我:「可是為什麼是我的林子呢?」
荒野:「妳不再走進林子裡了,妳的狗也不再追逐白尾鹿。」
我:「這你們都知道?」
荒野:「林子裡沒有了妳的氣味,妳的足跡也被枯葉淹蓋。妳的狗奔跑時重重的喘息聲,我們也聽不到了。」
我:「好可怕!!你們還知道些什麼?」
荒野:「妳太愛安靜,不喜歡噪音與外人干擾。所以那些過去冬天在妳林子裡來往穿越的電動雪車不敢來了,騎馬過客經過時,繞道而行或放輕馬蹄,夏天的原野四輪飛跳車也不再進入妳的地界。」
我:「不錯,我是在林子裡到處釘上了警告標幟:私人土地,嚴禁闖入,不准打獵、釣魚、露營、生火。」
荒野:「對,這山裡的人都知道那個琥珀湖邊的中國女人...…不喜歡機動車發出的嗚嗚聲,更討厭那車後揚起的油煙味。告訴妳,我們也非常討厭。」
我:「就這樣,土狼就遷進來啦?聽起來不太公平,全都擠到我這兒來了嗎?」
荒野:「說真的,是有點擠。但我們在妳這塊土地上覺得安全些。」
我:「土狼都住在那裡?離我多遠?他們都吃些什麼呢?」
荒野:「他們就住在林子裡。妳若看到一堆大大小小的石頭,那裡面肯定有。吃什麼的事就不用妳操心了。」
我:「我才操心呢!!土狼知道我的五隻貓嗎?」
荒野:「怎會不知道呢?妳的貓也知道牠們。」
我:「牠們是怎麼知道的呢?」
荒野:「牠們都有敏銳的鼻子、聽覺及視覺,還有天生的直覺。」
我:「土狼會攻擊牠們嗎?」
荒野:「妳每天放貓出來時不都又敲鑼、擊鼓、搖鈴的嗎?」
我:「我最近又找出一個有兩個大音箱的收音機放在後院,聲音開到最大。你想,這樣有用嗎?」
荒野:「肯定有用。不過貓兒如果深入林子,那就不太安全了。」
我:「土狼都吃些什麼呢?」
荒野:「主要吃肉。妳林子裡的石縫裡住了許多小田鼠、小草蛇和野兔。偶而吃點植物,像你水塘邊的水柳,牠們最愛,所以土話就叫土狼柳。」
我:「熊呢?多嗎?」
荒野:「長期住在這兒的不多,匆匆路過的不少。」
我:「我常在草原上看到粗粗大大的糞便呢 !!看起來都還溼潤潤的。」
荒野:「如我所說,我們都是靠感覺為生的。妳寬闊的草原上長滿了紅紅黑黑紫紫的野草莓,妳又有幾百棵小藍莓。當山風吹起時,酸甜的果香傳送幾十里,吃果子的都趕來了。妳該知道妳這兒也有不少的狐狸吧?」
我:「看過,個兒小,只比我的貓大一點,挺可愛。」
荒野:「嘿~ 個兒雖小,狡猾的很,妳的貓兒要提防,別上當。妳後院菜圃附近就住了一對紅狐。」
我:「真的?難怪貓兒老愛去後院林子裡扒扒抓抓的,偶兒還留下味道與記號。」
荒野:「是的,妳的貓兒看狐狸小,又文靜的樣子,以為可以當朋友哩,成天去石洞找牠們玩,隔著石塊,彼此伸出爪子撥弄著。」
我:「喔~ 原來如此。我家的波西老愛守坐在林間一塊大石頭上,久久不動,清風彿過時,牠一身金黃的毛髮隨風飄逸,一副文人騷客的模樣,讓我感動。原來是在跟狐狸對話嗎?」
荒野:「妳有感覺妳的『聽雨軒』外的幾棵糖楓上,鳥多起來且雜了嗎?」
我:「是啊~ 我也覺得不尋常呢!!白天坐在那兒讀書寫字就聽牠們吱吱喳喳沒完,我雖也愛聽鳥叫 ,但現在的確是太吵了。『聽雨軒』該變成『百鳥閣』了,哈~」
荒野:「注意到沒有?看看妳兒子為妳把鞦韆掛在樹幹上用的粗粗大麻繩,那繩頭快被拆光了。」
我:「怎麼會呢?」
荒野:「春天時,鳥兒們都要築新巢的。妳兒子買的那札麻繩是"organic"(有機)的純麻繩哪,沒有化學處理過,還泛出麻香,呦 ~ 這年頭去那找這樣的麻繩哪,鳥兒們特喜歡。妳也知道牠們話特多,消息隨風吹播,山頭附近的鳥就都來了。每隻拆下幾根麻絲回去當巢底,比乾草結實耐用多了。」
我:「真的,綁在樹幹上的麻繩頭都被拆開了,牠們的尖嘴真厲害,是怎麼把麻繩截斷的?」
荒野:「妳放下工作,抬頭仔細觀察五分鐘就知道了。勸妳少把眼睛放電腦銀幕上,妳不天天說眼睛乾澀變模糊嗎?多看看窗外的我們吧!!被妳稱作荒野的我們。」
我:「還有嗎?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密祕?」
荒野:「多呢!!不過,談到鳥巢,鳥兒們還喜歡用妳貓兒身上的毛鋪在窩裡。」
我:「天哪!這聽起來讓我毛骨聳然!」
荒野:「放心,牠們只是就地取材,院子裡到處可見波西散落的毛髮,柔軟細緻,編入麻線中既輕且暖。還有,妳那條淺藍帶綠色條紋的純毛氈,妳放在前院陽台火爐邊的靠椅上,牠們也喜歡,銜了一點氈鬚點綴牠們的窩。不過,牠們說,有一天妳生氣的大叫幾聲,就把毛氈收進屋裡去了。」
我:「原來是在偷我的毛氈啊!!我看到幾灘白色的鳥糞灑在上面,所以恨恨的罵幾句。」
荒野:「這也不能怪我們啊!!我們不懂『妳的』、『我的』、『他的』這種事,就是憑著直覺該怎麼就怎麼。」
我:「這話怎麼說呢?」
荒野:「比方說,你怪我們節節逼近,幾乎把妳淹沒。妳幾年沒踏進林子了,又不准別人經過,落葉沒人踐踏,越堆越高,變成百蟲的溫床。幾個嚴冬冰雪,林子裡的枝條被壓壞了許多,夏日雷雨扳倒不少大樹,這些妳都不聞不問,卻說我們東倒西歪。那天又心血來潮,開著吉普車想來巡視妳的地界,但妳已找不到路徑。這能怪我們嗎?蟲子多了,食物鍊的底層豐富了,我們也就跟著興旺起來。火雞游走林間,漫步草原,在此撫養一窩窩的孩子;白尾鹿捲著那陡翹的一小節尾巴,在草原上跳躍追逐,閒時低頭揀食那到處亂竄的紅莓、黑莓;狐狸來了不想離開;土狼死心眼,那一大家子像個小村落,牠們開會太麻煩,要達到共視更難,住定了就不輕易遷動。」
我:「所以只能怪我自己嗎?」
荒野:「是啦~ 晚上時,妳的燈光微弱,妳的呼息淺而短促,散發自妳身上的氣息也日漸淡薄。所以草就大膽的向屋邊長去,樹林漫漫伸出枝椏,妳若不勤快些割草或揮動一下那快生鏽的斧頭,能怪我們即將把妳淹沒嗎?」
我:「所以這一切都只能怪我? 為拯救地球,節約能源,我關掉所有的燈與暖氣,睡臥在柴火炎炎的鐵爐邊,點燃一支蠟燭,伴我度過寒夜。我因體弱呼息短促,我因老邁氣息漸微,我已揮舞不動那隻沉重的鐵斧。也罷!!也罷!!任你們來吧!」
荒野:「我們又能怎樣呢?我們不僅無從思考,也無法抑止這一切該怎麼樣就怎麼樣的現象啊!!」
我:「知道了。還想問你們一個問題,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行了,我會打開一扇門讓貓兒自由選擇去留,你們說牠們存活的機會有多大呢?我的意思是牠們也可能變成你們,變成荒野嗎? 而我,理所當然的將淹沒在荒野裡,變成你們。」
荒野:「唉~這....怎麼說呢?」
照片提供:張欣雲
於紐約上州凱茲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