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詞睥睨千古.下

東坡詞如萬斛泉湧、不擇地皆可出的千古豪情,兼擅豪放與婉約韶秀。他以曠達的人生觀、多樣的內容題材、深度的思想意蘊,高標遠致地展現了士大夫文人的審美情趣,完成詞的「風格即人格」士大夫化,使得詞體成功擺脫了歷來應歌、佐歡的狹隘卑弱地位。

東坡詞睥睨千古.上
東坡詞睥睨千古.中
東坡的黃州謫居與蛻變

東坡詞睥睨千古.下

東坡詞的幽咽,和他滿懷政治理想的落空,是離不開關係的。
歷經大起大落、幾起幾落的東坡,自然會慨嘆人生,
曾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與君各記少年時,須信人生如寄!」
回頭想來,他不免也覺得人生彷彿一夢:「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
又說:「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固然人生到頭來萬事皆空;但是未到盡頭時,又何嘗真實了?
也不過是一場夢罷了!深沉而痛澈啊!

「一新天下耳目」的豪放之路

在東坡詞中,悲痛的幽咽之音固然有,但大多時候,他都能夠自我超越地從痛苦中超拔,而得到解脫。他的人生哲學一如其詩,是「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淺妝濃抹總相宜」的,並且自有一股豪放氣勢,一如所云「驚濤裂岸」般驚駭讀者耳目,如〈念奴嬌.赤壁懷古〉:

東坡詞睥睨千古.下

大江東去,浪濤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讀罷該詞,真有萬里江濤奔赴眼底、千年興衰齊上心頭之感。
著一句「大江東去」,何等開闊的懾人氣象躍入眼簾;然而更令人驚心動魄的是:隨著這滾滾不盡東流水逝去的,是千古以來任憑你多麼蓋世豪傑、英雄風流,也逃躲不過的――終歸煙滅。

東坡詞的美,是一種突破傳統「煙雨濛濛」婉約畫面,轉向「亂石崩雲,驚濤裂岸」、山川人物的瑰奇壯麗之美;是一種令人駭目驚心,充滿剛性美的審美情趣。這就為一向婉約的正統與傳統詞風,打開了一條「一新天下耳目」的豪放之路

詞的「風格即人格」士大夫化

東坡詞不但以其曠達的人生觀、多樣的內容題材、深度的思想意蘊,高標遠致地展現了士大夫文人的審美情趣,完成了詞的「風格即人格」士大夫化,使詞體擺脫了歷來應歌、佐歡的狹隘卑弱地位,詞體因之而尊。

他並且還以其特有的雄渾豪邁之氣,點染了詞境、提高了詞格,使詞不再侷限於溫存軟語的舊窠。東坡詞具有高度思想境界,寓有人生感慨及通達事理的瀟灑。因此他在感傷完「即如周瑜般功蓋一世的英雄豪傑也不免隨著時間流逝;則宦海浮沈如己者,復何庸言」後,便懸崖勒馬地調整自己的情緒了。
他自嘲早生華髮就是因為多情自苦,最後他豁然想通了人生不過一夢,何必自苦若此?還是珍惜有限人生,敞開心胸、盡情受用這如畫美景、江風明月,瀟灑飲酒吧!
故前人以「神仙出世之姿」形容東坡詞,就是因為其詞能夠一洗歷來的綺羅香澤之態,以無窮的清新之意出之,脫然於塵表之外,予人耳目一新的士大夫文人感受。
加上東坡個人纖敏的詞人特質,總是深切地捕捉了凡人所共有的人生無常、流年逝水等無形囓咬人心的感傷情緒,卻又當之以無限開朗的胸襟,將其化解於無形之故。讀東坡詞,詞畢,頗有一種「萬籟俱寂,唯蟲聲唧唧為余浩嘆」之感。

東坡詞睥睨千古.下

至於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所懷的黃岡赤壁(文赤壁),是不是周瑜談笑用兵的赤壁古戰場(武赤壁)?抑或只是文人造景?
誠如金聖歎批杜甫〈北征〉詩「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時,說道:「詩人之眼,上觀千年,下觀千年。杜甫行至此處,就分明見有一虎,讀者要問虎在何處?哀哉小儒!」

東坡詞睥睨千古.下

當東坡遊赤鼻磯時感嘆逝水流年,弔古即所以傷今,正借他人酒杯以澆胸中塊壘,猶乎晏殊借歌者之口自陳悲愴,然則何必斤斤於「東坡赤壁」是否真為破曹之赤壁呢?

「壓倒古今」楊花詞

東坡詞的豪放之美,人所共知;其韶秀之美,卻未必人人皆知。
一般來說,以詩詞詠物既不易討好,又不易為之;然而東坡寫楊花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全詞幽微曲折、氣韻生動,兩宋以來詠物詞幾無人能出其右,《詞源》稱為「壓倒古今」:

東坡詞睥睨千古.下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該詞是東坡為次韻章質夫而作,章質夫是遊宦,東坡是罪臣,皆不無逐臣棄婦之感,一如那委地無人惜的楊花一般。全詞語語雙關,句句不離花,又句句非花,句句寫花,又句句寫人。


詞中,那不起眼、毛茸茸一小朵,沒有花色、花香,只落得拋家傍路、折損柔枝似斷腸、無情有思的,是幾乎從沒有人認真看待它是「花」的楊花。楊花落土,那細小茸毛包裹著小黑點的花形,像極了張不開的睏眼;儘管已是盡了力想要撐開睡眼,卻不能夠。那種力不從心萎落地面的無奈感,尤其是竟又隨風飄蕩的現實不堪感,加上清晨再一陣曉雨侵洗的雨後零落,更是打得這暮春時節僅僅剩餘的一點點春色――楊花,不是委塵土、就是隨流水。咦?詞中寫的,究竟是花乎?人乎?東坡的答案是:都是。這一切,處處都像是東坡的寫照啊!所以當定睛細看時,東坡忽然覺得飄零流離的,其實並不是楊花,而是點點的離人淚啊!

東坡詞睥睨千古.下


無限深情悼亡妻

坡詞在婉約韶秀的多元風格外,更有深情無限的一面。極其纏綿幽怨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就是一首東坡思念亡妻、賺人熱淚的悼亡之作: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首詞固然是為悼亡而作,但是其所以如此悲淒的原因,更在於「生者何堪?」

死,固然是陰陽懸隔、黃泉路邈;但是「生」,受盡了一切磨難打擊、詬毀流離,倘使連夫妻相逢都料將不識,便不難想像現實打擊該有多麼巨大啊!
塵滿面、鬢如霜,在在都是道不盡的辛酸心曲啊!
這種情形下的重逢,一切言語都是多餘的,只有那潰決的淚水,才能聊表內心的悲情吧!

然而更令人不忍的是,即連這稍可解慰的會面,都只是夢中虛幻的情景罷了;真實生活裏,就只是東坡踽踽一人的寂寞獨行與無盡相思啊!該詞在翹首高歌的東坡開闊詞風外,也讓我們見到他用情深刻、宛轉曲折的另一面         

縹緲孤鴻的寂寞身影

最後用一首能夠表現東坡磊落人格的小詞:〈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作為總結:

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唯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缺月對東坡而言,別有一番深刻的感受。他總是從月的陰晴圓缺處,體悟了人世的悲歡離合與無常。而孤鴻在這樣殘月、漏斷的深夜裏,那縹緲的身影,不正是東坡這個「獨醒」幽人的寫照嗎?孤鴻之「揀盡寒枝不肯棲」,不也正是東坡一生光風霽月、磊落不群的最佳註腳嗎?當然這樣的抉擇是必然註定了寂寞、有恨之結局的;然而這也正是千古以來所有君子、寒士的共悲。因此該詞可視為東坡自明心跡、託意有在的作品。東坡詞造語高妙、意蘊深厚,往往託意雙關,前述的楊花詞和這首〈卜算子〉,都是句句雙關。

一代詞人蘇東坡,胸中有數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其詞語意高妙、氣象博大,幾乎擄掠了所有後世讀詞者的心。雖然也有人說他「不諳音律」、「以詩為詞」、「要非本色」的,但那是東坡「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耳!」而東坡如萬斛泉湧、不擇地皆可出的千古豪情,亦於此展現。東坡曾說:「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我們要說:不須對黃樓夜景,讀東坡詞已足為東坡深深浩嘆矣!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