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被看見的需求――生活裡,我們常無意識地強調自己的存在。我們會居功,希望被認可;炫耀自己擁有的東西;或是強烈表達自己的意見;也會裝可憐以博取關注;用憤怒來膨脹情緒;以「無用」為藉口,或口頭的抱怨來證明自己是對的……通過這些事件,強調自己的存在。
然而,仔細想來,這些膨脹的小我,只是讓我們更沮喪,加深我們對宇宙的無力感,倒過來,每當捨棄一些這樣的行為模式,反而能成就更真實的你。
犧牲小我,看起來好像是失去自己,實際上卻相反。我們有時必須先失去自己,才能找到自己。每當我們不再堅持固化的樣貌,超越形相後的真實身份,就能更完整地呈現。
「完成大我」並不是唱高調。〈出師表〉就是一封放下小我,成就大我的信,不只是寫給劉禪,而是寫給每一個正拘執小我,感受痛苦的人,最好的撫慰。
既攘外也安內的北伐
這篇文章受到人們的高度讚揚,被視為諸葛亮的代表作。
劉勰讚美這篇說:「孔明之辭後主,志盡文暢」──看見了諸葛亮對蜀國的真情和文筆的完美結合;陸游〈書憤〉中:「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以這篇文章寄託自己亦有北伐之志,從而讚美諸葛亮的赤忱天下第一;而文天祥的〈正氣歌〉亦云:「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更盛讚這篇文字的美麗,連鬼神都為之動容。簡言之,一篇〈出師表〉,劉勰感受到他的「志」、陸游感受到他的「誠」、文天祥則以鬼神泣壯烈,感受到他對蜀國的忠誠和壯闊豪情。
這篇千古佳文,寫在蜀漢建興五年(西元227年),諸葛亮率師北伐,在出師前寫下這篇表文,用一種交代後事的態度,向後主諍言。
北伐的決策,實際上不是後主的決策,主要是諸葛亮力排眾議的結果,當時在蜀國也有其他集團不表態支持。可是諸葛亮為什麼一定要北伐?而且還是親自北伐,以曹魏和蜀漢相比,簡直有雞蛋碰石頭之嫌,講得更白話一點――每次出征,都像是送死。
但諸葛亮的出征,之所以非去不可,有攘外和安內兩大原因:
就攘外部分:赤壁大戰後,如果讓曹魏養生休息,發展國力,那麼兩國差距將會越來越大,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都在中原,即在曹魏根據地,一旦曹魏休養變強大了,蜀國只能坐以待斃。「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與其等到魏國充分準備再攻打蜀國,還不如先主動出擊,削弱曹魏的騎軍部隊實力。王夫之《讀通鑑論》也指出諸葛亮北伐的原因是「以攻為守 」,證明他用主動進攻來打亂曹魏的經濟增長和戰略部署,是不得不為之的。而由於他的北伐,疲於應付的曹魏,經濟也受到了一些衝擊,在諸葛亮死後的幾年裡,魏國的確也沒有再發動大型戰爭。
就安內部份:當時蜀國其實是三股勢力並存:一是執政掌權的、以諸葛亮為代表的荊州集團、二是以李嚴為代表的、需聯合拉攏的東州集團、三是以譙周為代表的本土勢力蜀地集團。三方勢力的傾軋日漸突出,劉備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在託孤之時,除了任命諸葛亮為「正託孤大臣」,還任命李嚴為「副託孤大臣」。一來可以使雙方互相監督,二來可以藉機拉攏東州集團,三也削弱了本土勢力。不論內部勢力如何衝突,諸葛亮發動北伐,三黨的共同敵人都是曹魏,便能齊心,若一旦有機會打下雍州、涼州,那麼蜀國更有了問鼎中原的機會,完成興復漢室的任務。
所以諸葛亮堅持要打,著眼的還是蜀漢復興的可能性,一點都沒有利用戰爭中飽私囊,換取權力斡旋的空間等等,尤其〈出師表〉最為明顯。
〈出師表〉的抒情三部曲
〈出師表〉以懇切的言辭,針對時局提出建言,又希望後主能親賢遠佞,以完成「興復漢室」的大業。其實,文中最動人的,是諸葛亮的意念。信中可分成三大塊:
分析情勢勉後主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一開始,諸葛亮就先抬出先帝的大旗,說明大業未成,劉備就去世了。當時雖說三分天下,卻以蜀國益州的民力特別匱乏,就形勢分析,且不說蜀魏兩國實力懸殊,僅「勞師以襲遠」這種策略亦是大忌,雖然有可能會壯烈成仁,可就大局而言,蜀漢軍隊常年維持在十萬左右,而人口僅有九十萬。如此少的人口卻維持這麼多的常備軍,經濟壓力之大可以想像。
但若獲得統一天下的局面,蜀國方能照顧更多的百姓,所以諸葛亮不為自己,置個人生死於度外,仍堅持鋌而走險,統兵伐魏,其根本原因是北定中原、興復漢室是「大我」的呈現。
諸葛亮在文中所言「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並非虛言。即便是這樣的危急的情況下,大家對蜀國未來的期望仍很遠大,加上「追念先帝的知遇之恩」,所以宮廷內外的官員不懈怠,將士們也奮不顧身,相信劉家政權才能成就美好願景。諸葛亮也藉局勢,勸勉劉禪要開張聖聽,發揚光大先帝劉備遺留下來的美德,振奮有遠大志向的人的志氣,不應當隨便看輕自己,說著喪失志氣的話,以致於堵塞了人們忠心地希望蜀漢強盛的建言。
拋小我成就其大
諸葛亮這次出師時,劉禪只有二十歲,且不說自小表現並不出色,復缺少歲月歷練,也不懂得治理政事;如果出師後國內政局不穩,前方必然會受到重大影響。因此,出師後的國內政局就成了大我的諸葛亮,最放心不下的問題。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有完備的政治組織和人才。
組織,是將無數個小我串連起來,為此,諸葛亮在這篇文中,又向劉禪舉薦人才來管理「宮中」、「府中」之事,並殷切地闡明親賢遠佞的道理。國內政局穩定,靠的是「平明之理」與政事安排。(宮中代表皇權即今總統府、府中代表相權即朝廷、今行政院的官僚體系,所有軍事、外交均屬之)
1、平明之理
成就大我,需要公平,不可有私心,所以不論天子或朝廷大臣,都是一個整體,獎懲功過也不應該有所不同。諸葛亮說:「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如果有做奸邪事情,犯科條法令和忠心做善事的人,應當交給主管的官,判定他們受罰或者受賞,來顯示陛下公正嚴明的治理,而不應當有偏袒和私心,使宮內和朝廷獎罰方法不同。
2、人才編制
朝廷之事,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等人,這些都是善良誠實的人,他們的志向和心思忠誠無二,諸葛亮認為宮中的事情,無論大小,都拿來跟他們商量,再去實施,便能夠彌補思慮不周的缺點和疏漏,獲得很多的好處。
而征戰之事則有將軍向寵,他的性格和品行善良公正,精通軍事,因此被薦舉。軍隊中的事情,則跟他商討,就一定能使軍隊團結一心,各自找到他們的位置。
3、親賢遠佞
諸葛亮再三交代:親近賢臣,疏遠小人,是西漢之所以興隆的原因;親近小人,疏遠賢臣,這是東漢之所以衰敗的原因,又提出先帝在世對桓、靈二帝的做法痛心遺憾,極力勸劉禪拋棄小我,以家國為念,倚仗人才,而上文提到侍中、尚書、長史、參軍,都是忠貞誠實、能夠以死報國的忠臣,希望後主親近他們,信任他們。
從抒情中完成大我
出師表的最末,諸葛亮自述懷抱,言其本躬耕南陽,劉備卻三顧茅廬,徵詢時局大事,因此,他的「大我」被喚醒了。尤其劉備臨終時把國家大事託付給諸葛亮,更感到「大我」價值之重要。希望用盡才能,剷除奸邪兇惡的敵人,恢復漢朝的基業,回到舊日的國都。
而在出師前的凶險時刻,也不忘叮嚀後主,完全置個人生死於度外。
諸葛亮的「大我」是討伐曹魏,興復漢室的夢想,不是「小我」的升遷、奪權。而此為國的「大我」要實踐,還要有在朝中的「大我們」郭攸之、費禕、董允等人的努力,不能有私,要毫無保留的進獻忠誠的建議;最重要的是劉禪,也應懂得自己是「大我」的一部分,應竭力徵求、詢問治國的好道理,採納正確的言論,成就蜀漢大我的偉大。
面對這份奏表,諸葛亮老淚縱橫,他歷敘自己的身世,從「躬耕」說到「許先帝以驅馳」,又從劉備的「寄大事」說到這次北伐的決心,其間五次提到「先帝」,表達自己的「感激」和「憂嘆」之情。既希望能打動後主,又有希望說服其他政治派別反對出師的人,這篇文章最終以「情」為核心,不再反覆陳說得失利弊,而是抒情言志,把「北定中原」看做自己「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把「大我」寄託給國家社稷,又可以證明從來最厲害的議論文,都是偉大的抒情文。
灌注能量覺醒大我
儘管劉備有「如其不才,君可自取」的遺詔,諸葛亮從不存半點僭越之心,因為後主是先主的遺孤,是蜀漢的血脈。「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這是諸葛亮出師北伐的精神力量,也是他拋棄小我,成就大我的方式。
他一生為了蜀漢大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劉備不惜「猥自枉屈」請他出山輔佐,臨終又將劉禪託孤與他。關羽、張飛等也都敬仰他,在諸葛亮死後,蔣琬、費禕、董允輪流接棒,把蜀漢大小事務治理得很好。可惜直到諸葛亮留下來的人馬,都走得差不多了,宦官黃皓掌權後,成了蜀漢的最大敗因,劉禪最終也沒有成為國家大我的投射,只成為歷史上樂不思蜀的安樂侯。
雖然劉禪在諸葛亮在世時,很守住諸葛亮的規則,但心裡並沒有完全認可。從裴松之所注〈襄陽記〉可以看到,諸葛亮死後,許多人都上書希望能為諸葛亮立廟紀念,而劉禪卻以「禮法不符」為由拒絕了。其實,哪裡是禮法不符呢?還是劉禪心中的小我過度膨脹,意氣用事的結果呢?
捨棄小我的改變,可以從根本上轉變生命中的一切,並決定了人的生命成就和豐盛程度。一生中所追求一切目標的實現程度,都取決於其意識的「大我」之大。這也是諸葛亮和劉禪,終究不能在同一種歷史定位上的原因。
當我們的大我覺醒,為之努力時,同時也在向周圍的人撒播著更高的力量,這份力量豐沛得足以召喚千古,正如〈出師表〉從歷史穿越而來,灌注到還糾結於小我的我們。
諸葛亮的〈出師表〉,說明萬事萬物皆是一個大我,宇宙間任何人事物都蘊含著所有,只待我們漸次的捨棄小我,只待一顆具足的心來看見、顯化和體驗大我的實現。
你變小了,因此你可以成為更多――你不是大海裡的一滴水珠,你是一滴水珠裡的,整片汪洋。
黃承達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