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炎淒涼話故國

張炎的詠物詞刻劃精微、寄情深遠,一如王沂孫、周密等人,在藝術成就上達到了窮極工巧的境地。他可說是宋詞最後的一位名家,也是南宋格律派最後的重要詞人,在他無限依戀、眷憶故國的唏噓嘆息聲中,宋詞亦如寒蟬尾聲、悲吟低訴,然後漸漸地走進歷史而趨向沈寂了。
張炎淒涼話故國

滿腔故國情懷的〈高陽臺.西湖春感〉,訴說南宋亡後、張炎(1248~1320)的惓惓之情: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淒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閒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詞寫宋亡以後的西湖

此際的西湖,大不同於太平盛世下的百卉爭妍、畫舸蘭橈,不是傳統文學中常見的「西湖好」──一生喜好浪游,未淪陷前過著輕車肥馬、清歌漫遊,「一片空狂懷抱,日日化雨為醉」,尤其留戀醉心於西湖的張炎,當宋亡以後重遊西湖,面對「昔日繁華轉眼成荒涼」的瘡痍滿目時,非常情不能堪!

詞的開篇即述說西湖暮春一片綠葉茂密、花色不再。一般春花多先開花然後綠葉繁茂,薔薇則因晚春開花,所以當花開時,大部分花樹的綠葉都已經相當茂密,濃濃的綠葉把鶯巢給遮住了,說著屆臨晚春,春已將歸。

張炎淒涼話故國

「能幾番游?」更是文情陡轉,自然流瀉出「盛時難再!」的悵怏之感。尤其眼見過去翠綠青蒼的西泠橋畔,如今蔓草荒煙、人跡罕至。昔日車水馬龍、王侯將相出入的都城勝地,如今苔蘚鋪地、雜草叢生。燕子不但已經不識舊居,散入人家(「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連最沒有心機的鷗鳥,也都不禁含著新愁了。強烈對比的今昔盛衰,莫說教人無心再續笙歌,恐怕重門也要深加掩閉,簾幕都莫要掀開了。因為怕看見訴說著繁華落盡、春已歸去的落花啊!怕聽見聲聲呼喚「不如歸去!」卻已無家可歸的杜鵑哀啼啊!詞情悲愴至極!

詞中可見身為南宋遺民、落難王孫的張炎,充滿了對殘破舊夢的無限依戀,以及亡國飄零、繁華落盡的沒落感傷。實則他出自世冑顯貴,西夏(今甘肅天水)人,先人隨宋室南渡,在臨安(今浙江杭州)定居。南宋「中興四將」之一的張俊是他的六世祖,張俊因南渡保駕有功,獲封循王。其曾祖張鎡,亦是南宋中期著名的文人,曾與姜夔等人唱和,平日過著詩酒吟賞的豪奢生活,以侈靡為尚。烜赫一時的「牡丹會」,即出自他的手筆。張炎父祖並皆有詞集傳世。

他是落難王孫

在如此園林歌姬、鐘鳴鼎食的貴族文人家庭裏長大的張炎,審美意識醇雅高遠;且南宋滅亡時他已過三十,曾經親見臨安城全盛狀況,因此當物換星移時,他的心中滿是盛衰興亡的蒼涼激楚。但是他「清虛騷雅」、「一氣舒卷」的風雅,始終「未脫承平公子故態,笑語歌哭、騷姿雅骨,不以夷險變遷」的樣貌,就算國事陵夷,加上其祖父張濡在南宋滅亡前一年的1275年戍守邊關時,因部下誤殺元使,以致次年元軍入城時首先斬殺其祖父張濡,籍沒所有家財,導致張炎從此流浪江湖,潦倒窮困、飄泊各處,晚年甚至到賣卜為生,都始終未以山河變故移改其審美意識。其詞集名《山中白雲詞》。

當時的遺民詞人,主要有劉辰翁、文天祥等被稱「愛國詞人」的「江西詞人」,繼承辛派雄健的詞風,和張炎、王沂孫、周密等稱為「浙派詞人」的雅詞格律派。
譬如抗元英雄、兵敗被俘仍傲然不屈的文天祥,即使處在劣勢環境中,依然表現出中流砥柱的精神:「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原是分明月」、「鏡裏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流露著皓如明月的忠貞意識、堅定不屈的英雄本色。至於格律派的遺民詞人們,則相較於文、劉等人,雖然少了激憤之氣,但顯得悽惻動人、低徊感傷。

張炎淒涼話故國

詞作為一種文學藝術體式,張炎的詠物詞刻劃精微、寄情深遠,一如王沂孫、周密等人,不僅在藝術成就上達到了窮極工巧的境地,其委婉纏綿的情思,也非常耐人尋繹,有無窮的意味。張炎是宋詞最後一位名家,也是南宋格律派最後的重要詞人,在他無限依戀、眷憶故國的唏噓嘆息聲中,宋詞亦如寒蟬尾聲、悲吟低訴,然後就漸漸地走進歷史而趨向沈寂了。

當元軍攻陷臨安後,張炎遂從一位「鈿車驕馬錦相連,香塵逐管絃」、「翩翩然飄阿錫之衣,乘纖離之馬」的王孫貴公子,淪落為「暗教愁損蘭成(庾信字),可憐夜夜關情」、「楓冷吳江,獨客又吟愁句」、「長安誰問倦旅?羞見衰顏借酒」的感傷故國、天涯倦客了。

格律派雅詞的最後重鎮

身為南宋格律派雅詞最後重鎮詞人的張炎極力推崇姜夔,他對詞風力主姜夔的「清空雅正」,反對晦澀柔媚,並著有《詞源》一書,辨析樂理、探討詞藝,是宋代詞論的重要著作。他的審美意識同樣偏好清幽空靈、不喜歡晦澀,詞風也清暢如天際浮雲、隨風舒卷,一如詞集名的「山中白雲」。
我們看他的〈解連環〉一詞,詠「孤雁」而刻劃入微,極為膾炙人口,因而有「張孤雁」之稱:

張炎淒涼話故國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怳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淨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
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該詞情、景兼到,使用的筆法為「賦」兼「比興」,是一首句句扣緊「孤雁」主題,又句句「況物比人」的絕佳詠物詞。

張炎淒涼話故國

詞中那隻恍然飛散、離群萬里,在蒼茫天地間顧影自憐的孤雁,和歷經了南宋戰亂、鼙鼓動地、劫後悸痛的張炎,著實有著感同之痛。天際本應排列作「一」(或「人」)字就好像是在題字的雁行,現在只剩下一隻孤雁了,好像是用「一點」來點綴天際,所以是「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具體摹寫了孤雁與張炎的離群之苦,更深刻披露了他(牠)們內心同感的孤獨與錐心思念痛楚。

接著,詞人又用蘇武齧雪吞氈、不忘故國,以及被漢武帝冷落、幽居長門冷宮的陳皇后,來比擬離群索居的淒苦心境、愁怨逼人。最後他更想像著夜宿在蘆葦叢中的雁群,是否也正思念著他,盼著他能在春前來得及回轉去程,能與大家重逢相聚呢?不過遭逢亂離、孤苦無依的他,雖然心中渴求朋伴,但在友情之外,卻更存在著「怕驀地、玉關重見」時另一種的隱憂。他害怕有一天若真在北地重逢時,會不會他們都已成了新朝新貴?
所以這裏的「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寓有深意:從「孤雁」到「雙燕」,重點不僅僅是從「孤」到「雙」的變化,更是從「雁」到「燕」的改變──「雁」和「燕」不同;「燕」屬於「王謝堂前」的富貴象徵,燕巢只築在高堂大屋與「雕梁藻井」,因此春燕、堂燕與宿在蘆叢的大雁尤其是孤雁,截然地絕不相同。這裡就寄寓了張炎堅守遺民氣節,自然所有貧窮、孤單、寂寞……都要概括承受的困阨與苦情。

我們用張炎〈清平樂〉的兩句話──「三月休聽夜雨,如今不是催花」作結:那暮春三月的夜雨敲窗,只會摧落枝頭花朵,而不再是催促花開的初春微雨了。客裏看春也終難免李後主「春花秋月何時了」般的無奈心境。江山依舊、人事全非,故國已經不堪回首了!所以就在張炎訴說飛花怕見!啼鵑怕聽!「恨西風、不庇寒蟬,便掃盡、一林殘葉」的聲聲哀怨中,宋詞也伴隨著江山易代而漸趨沈寂,終至走完它的發展歷程了。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