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物高手王沂孫

詠物詞大肆風行於南宋,如吳文英和《樂府補題》王沂孫等遺民詞人,大量隱曲託物、寄寓「比興」的詠物之作,使得南宋詞人頗以「詠物而不滯於物」的詠物佳作立足詞壇。尤其南宋滅亡後的黍離之悲,更在詠物高手王沂孫的筆下充分呈顯。

「詠物詞」大肆風行於南宋


從北宋雖非主流但頗負盛名的東坡詠楊花:「似花還似非花……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周邦彥詠薔薇:「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到南宋詞人「句琢字鍊,歸於醇雅」的詠物詞,如姜夔詠梅:「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化作此花幽獨」;再到末季、特別是南宋亡國後,如吳文英和《樂府補題》王沂孫等遺民詞人,大量隱曲託物、寄寓「比興」的詠物之作,使得南宋詞人頗以「詠物而不滯於物」的詠物佳作立足詞壇。

南宋滅亡後的黍離之悲

南宋遺民詞人王沂孫(1230?-1291?),號碧山,會稽(今浙江紹興)人,是雅詞陣營後期強調「寄託」的詠物主軸代表詞人──詠物詞前、後期詞風不同:前期以「工巧」為務,如史達祖精美工巧、「形容盡矣」的詞風;後來則吳文英在精心陶鑄、深邃密麗的研鍊之功外,隱約剩水殘山之慨;尤其亡國後經常結社聯吟、命題分詠的王沂孫、周密、張炎等人,更因身世與時代因素,詞作蘊蓄著黍離之悲、深意委婉。

王沂孫的詞集名為《碧山樂府》,又稱《花外集》,表明其與酒筵歡唱的《花間集》宗旨不同。

講求比興託意的南宋尤其末季的婉約雅詞,不是直抒胸臆、慷慨宕跌的美感型態,有時甚至呈現撲朔迷離之感,因此被偏好境界與氣格的王國維所不喜。他說唐五代和北宋詞是「生色真香」,南宋詞則為「俗子」、「可厭」。實則南宋雅詞工巧多變、語工入律且能比物聯想、寄意深遠,必須「息心靜氣,沈吟數過,其味乃出。」清人周濟、張惠言等皆賦予極高評價,並以吳文英和王沂孫與周邦彥、辛棄疾為並稱的「宋詞四大家」。

碧山詞與《樂府補題》的比興寄託

透過碧山的詠物詞,正可以一窺那個時代的情境氛圍。作為紀錄宋亡以後、胡僧「發陵」事件的《樂府補題》,詞集中分別以龍涎香、蟹、蓴、蟬、白蓮等五物分題賦詞,寄託亡國哀痛與帝后被發塚戮屍的奇恥大辱。王沂孫位居篇首的〈天香.龍涎香〉,更能照見南宋詠物雅詞的寄託之旨。詞曰:

詠物高手王沂孫


孤嶠(ㄐㄧㄠˋ,山巔圓曲)蟠煙,層濤蛻月,驪宮夜採鉛水。汛遠槎(ㄔㄚˊ,木筏)風,夢深薇露,化作斷魂心字。紅瓷候火,還乍識、冰環玉指。一縷縈簾翠影,依稀海天雲氣。
幾回殢
(ㄊㄧˋ,女子嬌慵態)嬌半醉。剪春燈、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飛雪,小窗深閉。荀令如今頓老,總忘卻、樽前舊風味。謾惜餘香,空篝(ㄍㄡ,竹籠,覆衣薰香)素被。


(案:荀令,三國時代荀彧官至尚書令,性嗜薰香,愛香成癖。《三國志》載,每當他去拜訪人家離開後,幄帳內的香氣三日不散。李商隱有詩曰:「橋南荀令過,十里送衣香。」)

這首詞寫得極為細膩,需要反復細讀:

詠物高手王沂孫
龍涎香,現存北京故宮博物院

「龍」歷來被當作天子的代稱,但詞中的龍涎香不是龍的產物,而是抹香鯨的分泌物。鮫人採製作成薰香,焚爇,產生翠煙,浮空不散,是非常珍貴的香料。這裏用來寄託帝王尊貴的身分。
開篇,先敘明採香的時、空背景。那是一個「孤嶠蟠煙」、經常雲霧繚繞的海上孤島,時間則在「層濤蛻月」、浪濤逐月的夜半時分。因寫「龍涎」,所以用「龍蟠虎踞」的「蟠」字寫其煙霧蟠繞,又以「龍鱗」描摹水波。於是照耀在鱗波上的月光便像鱗蛻般層層蛻去,所以說「層」濤、「蛻」月。

緊接著的「驪宮」和「夜採鉛水」,也有多義深蘊與寄託:
傳說中有一種黑色的龍叫「驪龍」,牠的頸下藏有寶珠,所以有「探驪得珠」一說;而當南宋理宗被胡僧發塚時,他的口中正是含著一顆夜明珠。
「夜採鉛水」則在表面直說採香是在深夜時分外,背後更有一段悲痛敘事――“理宗被發陵,胡僧為要瀝取水銀,將理宗的屍體倒掛樹上三日夜,導致帝失其首。”所以詞人借典「銅仙鉛淚」的「鉛水」來敘事。此中且又藏有另一個寄託亡國寓意的歷史典故:
史載,三國時魏明帝欲將漢宮「殿柱上手捧露盤的銅仙人」移置到魏都,那是漢武帝為求長生不死、用來承接天上甘露所鑄造的。仙人臨行竟潸然淚下,魏明帝遂止。因此李賀有〈金銅仙人辭漢歌〉:「憶君清淚如鉛水。」而《樂府補題》中同題賦詞的,另有周密的「驪宮玉唾誰搗」、馮應瑞的「驪宮夜蟄驚起」,並皆同指。發陵事件重創了南宋遺民的心靈。

詠物高手王沂孫

接著,隨著鮫人採完香、乘著木筏歸來,便以龍涎和薔薇花露加以混和,製成了篆體「心」字形的薰香,再放入紅瓷中燒成各種精巧樣式,有纖纖「玉指」般的條形、也有晶瑩皎潔如「冰環」的圓形。(一說:採得的龍涎伴著薔薇花露像是做了一個幽深的夢,在夢中它已被製成了「心」字形,再由女子「冰環玉指」般的纖手放進薰鑪加以焚爇。)而當龍涎香被焚爇時,據《嶺南雜記》載:「翠煙浮空,結而不散。」所以詞人說以「縈簾翠影」――這縈簾翠影不但像極了孤島上雲煙繚繞的海天雲氣;更寄寓著南宋覆亡後,陸秀夫揹負幼帝(帝昺)在崖山投海殉國、一縷帝魂縈繞的海天悲思。

至此,無以復加的沉痛極矣!下闋遂一轉,從美好回憶落筆:「幾回殢嬌半醉」、「剪春燈」、「故溪飛雪」,都充滿了故國舊情的深刻記憶。此時,碧山深陷在未亡國時,總喜歡和心愛的女子一起飲酒薰香的回憶中,他們尤愛在寒夜飛雪時深閉小窗,讓翠煙縈繞滿室。對照著今日――他說,縱使愛香成癖的荀令而今尚在,料也將「頓老」得不再愛香了。因為江山不復、人事全非,全都失去了舊風味啊!
所以,此時就只能「謾惜餘香」了,只憐惜那還殘留在衣服上的一點點舊香餘味。而既然往事難回,那麼,從前用來薰香的竹篝籠就也讓它從此空置吧!我的衣被從此再也不要覆蓋其上薰香了。希望這樣,還能夠保留住那僅存的一點點舊日痕跡。

這麼寓意深遠、不言悲而悲情滿溢的詠物詞,若非「沈吟數過」,確是難以盡其精蘊,殆如子貢說孔子的高堂大屋,「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無怪乎後人認為格律派詠物詞詞旨太晦,常讓人不知所云。其實仔細玩味以後,當便可以體會詞境的精美工巧、巧奪天工。像這一類詠物雅詞並不是沒有感發力量,而是其感發出之以思力安排,有異於北宋詞的自然感發,需要讀者深味之,方能懂得詞中結構佈局、使事用典等巧思,進而產生共鳴;不過,真正能夠得其門者,「或寡矣」!

詠物詞的時代跫音

《樂府補題》中其他的分題賦詞也大多類此寓意深遠,詞集中還另有託寓於詠蟬或白蓮等的詠物詞,一首首都是時代悲歌、訴不盡的時代眼淚;點點滴滴、綿綿密密地化成了文字心曲,在西風中吟唱著一如陸游詞作「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的無限淒涼情意。

詠物高手王沂孫

在故國秋風、黍離之悲中,王沂孫滿腔的思鄉情愁與故國悲思,藉著觸目所見的許多題材,透過精美工巧的詠物形式與柔婉情思,化作一篇篇感人肺腑的深情之作。他述說自己的愁苦情懷:「江南自是離愁苦,況遊驄古道,歸雁平沙」、「茂陵遠,任歲華苒苒,老盡相如。」他通過詠物來寄託情懷,如藉「榴花」道盡盛世不再的悲淒:「玉局歌殘,金陵句絕,年年負卻薰風」;藉詠「梅」訴說亡國心境:「縱有殘花,灑征衣,鉛淚都滿」;藉「新月」說:「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藉詠「螢」說:「漢苑飄苔,秦陵墜葉,千古淒涼不盡。」……

總之,「繁華夢,如流水」,一切徒留在詞人心中的昔日美好回憶,都金鏡難補了。而在「當時無限舊事,嘆繁華似夢,如今休說」的一篇篇悼念詞中,他也只能做一個「風流雲散」、「欲尋前跡,空惆悵」,空憑翰墨以傳世的遺民詞人了。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