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詩人元好問的心被深深觸動了

元好問是宋、金對峙下的北方文壇盟主,被尊為北方文雄、一代文宗。他填寫的〈摸魚兒.雁丘詞〉是廣受讀者喜愛的金元代表作,即連近世武俠小說名家金庸也在著名的《神鵰俠侶》中加以引用。而這是詩人在十六歲時的作品。
那一刻,詩人元好問的心被深深觸動了




摸魚兒

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於地而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時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雁丘辭〉,舊所作無宮商,今改定之。

恨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是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景,隻影為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北宋亡後,北方文壇怎麼樣了?

近世武俠小說名家金庸在《神鵰俠侶》中引用了這首〈雁丘詞〉——冷酷無情、實則一生為情所困的李莫愁死於絕情谷時,正是大聲吟誦著這首詞: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這首詞的原作者元好問,是中國文學史上難得一見的獲得高度成就的鮮卑族人。
金元詞人元好問(1190-1257),號遺山,太原秀容(今山西忻縣)人,鮮卑族拓跋氏的後裔,他是宋、金對峙下的北方文壇盟主,被尊為北方文雄、一代文宗。其詩作成就頗高,人稱「河汾詩派」,詞作約四百首,為金代之冠,足與兩宋名家媲美,是金元兩代詩詞的代表。他仿杜甫〈戲為六絕句〉體例所寫的〈論詩絕句三十首〉,也在我國文學批評史上有著很高的評價及影響。

金亡不仕,在文學史上締造高度成就的鮮卑詩人

那一刻,詩人元好問的心被深深觸動了

元好問七歲就能寫詩,二十歲學成,禮部趙秉文讀了他的詩,認為自從杜甫以來,已經無此作了,以書招之,於是名震京師。金宣宗時元好問登進士第,任國史院編修,官至知制誥。金亡不仕,國破歸隱。
元好問的「喪亂詩」在藝術上深具概括力,情感上也表現了真摯的性情,是杜甫以後少見的。但是金亡於蒙古人之手,他不像杜甫的時代對於國家復興還抱有強烈的希望,他亡國不仕的鬱結感情既絕望又不甘心,發為悲歌,感染力很是強烈,譬如〈歧陽〉之二訴說:「百二關河草不橫,十年戎馬暗秦京。歧陽西望無來信,隴水東流聞哭聲。野蔓有情縈戰骨,殘陽何意照空城。……」豪壯的詩風,無怪乎清代名儒趙翼〈題遺山詩〉感嘆道:「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破碎的山河就像「故都喬木泣秋風」,盤旋成為詩人心頭的憂思,造就出了令人心馳的曠世作品。

晚年的元好問潛心著作,以史學自任。他認為金源氏有天下,典章制度幾追漢唐,雖在蒙古的鐵騎下,金朝覆亡,但是國亡史作,正是自己所當任,於是欲以一人之力修撰一代之史,著有《金源君臣言行錄》,後來元人纂寫《金史》多本其著。他並編輯金代詩歌總集《中州集》百餘卷,收錄金朝一代的詩人詞客包括帝王、大臣以至布衣百姓的詩詞兩千多首,並為每位作者作傳,《金史.藝文傳》以它為藍本,後來的《全金詩》也是在其基礎上增補而成。元好問的詞集則名為《遺山樂府》。在臨終的時候,他要求後人只在墓碑上題以:「詩人元好問之墓」

年輕詩人的心被雙雁觸動了

這首詠雁的〈摸魚兒〉是元好問廣為人知的詞作,也是廣受讀者喜愛的金元代表作,即連近世的武俠小說名家金庸也很是喜愛,在著名的《神鵰俠侶》中加以引用,戲劇演出中也迭有著墨,一時間又引起了極度注目並風靡一時。但是詞中有數處被改動,像是「恨人間,情是何物」被改為「問世間,情為何物」;「是中更有癡兒女」改為「就中更有癡兒女」;「千山暮景」改為「千山暮雪」,使得該詞的內容頗有莫衷一是的情況。

這首詞的背景是,當年16歲的年輕詩人元好問在赴試山西太原的途中,遇到了一位捕雁的獵人,獵人告訴年輕的詩人,說他在早晨的時候捕獲一雁,他殺了這隻雁,不料牠的伴侶――當時已經脫網而去的另一隻雁,竟悲鳴徘徊、不肯離去,最後從空中俯衝下地,殉情撞死。雁兒殉情的故事觸動了年輕詩人的心,讓他感傷低迴、痛心地問:「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於是他買下了這一對雁,將牠們合葬在汾水邊上,堆疊石頭作為記號,就稱作「雁丘」,同行朋伴多賦詩紀念,他也寫了一首〈雁丘辭〉憑弔。後來又改定成為這首依譜填詞、倚聲製辭的〈摸魚兒〉詞作。

這是一首淒婉纏綿、感人至深的愛情悲歌,雖說詠雁,實是抒情之作。

那一刻,詩人元好問的心被深深觸動了

開篇,破空而來的「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看似代世人發問,實際上也是給予對愛情堅貞的殉情者禮讚!詞人嘆:世間兒女總為癡情苦,而且不獨戀人為然,那死生相隨的雙雁亦是深情如此。牠們不論南飛、北歸,在遙遠的路程中都比翼雙飛,任它多少冬寒夏暑始終恩愛、相依為命,如今一被捕殺、一殉情而死。失去一生的至愛,牠們從來就沒有打算要形單影隻、孤單地活著。因為相伴的日子是快樂的,而離別太苦。再無愛侶同趣共苦,縱使還有很多的「萬里層雲、千山暮景」,生有何樂呢?孤雁不願獨活。
而雙雁葬身的汾水邊上,同時也就是當年漢武帝游幸歡樂的地方。那時漢武帝率領文武百官到汾水邊巡祭后土,武帝還作了〈秋風辭〉,樂道「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的歡渡盛況。可是漢武帝巡幸汾陽時的「簫鼓鳴兮發棹歌」,響徹雲霄、歌吹喧天的地方,現在已是一片荒涼,平林漠漠、荒煙如織了。這使得詞人不禁癡想:同樣在這個汾水邊,將來後人會記得的是帝王事業、還是殉情的雙雁堅貞愛情?或許,區區雙雁怎能和曾經在泰山封禪祭天的帝王相提並論?但是帝王事業也只是生前簫鼓,死後還不是一樣平林寂寞;反倒不如死生相隨的雙飛雁,更能贏得無數騷人墨客的狂歌痛飲。雖然雁死不能復生,山鬼也只能在風雨中枉自哀啼;可是偉大的愛情,即連上天也不禁要加以嫉妒,也許更能千秋萬古吧!又怎會和一般的鶯兒燕子們一樣,化作死後的一坏塵土呢?

〈摸魚兒〉中,元好問用帝王一時烜赫、轉瞬間煙消雲散的歷史盛衰,反襯真情的崇高與萬古長存。人,誰沒有年輕過?誰沒有深情過?正如他另一首〈江城子.觀別〉詞中所說的:「萬古垂楊都是折殘枝」、「為問世間離別淚,何日是,滴休時?」歷來但凡能夠真正觸動人心的,都是出自赤誠肺腑的深情不已。看那萬古垂楊都是離人送別時折剩下的殘枝,見證著世人的離別苦;陽關曲、餞別酒也都道不盡離人的情意,世間的離別淚是永遠滴不盡的,又有誰能真做個木腸兒,不再為世間偌多無情的分合而拋灑相思清淚?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