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英雄：杜光庭〈虯髯客傳 〉修行之路

唐傳奇裡，有一位長了一臉紅而捲曲的鬍子，頭戴紗帽，身穿褐裘，有龍虎之姿，騎一頭瘸驢，卻馳行若飛的虯髯客，也可說是有一點「不足」的代表。

這位本有濟世雄心的大俠，自知不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對手，最後清空財產，淨身出戶，到扶餘國殺其國王，再自立為王。雖不是最強的王位競爭者，卻被武俠大師金庸奉為「中國武俠小說的鼻祖」，有其典範意義。除了情節引人入勝，更重要的，可能是英雄有所「不足」的共鳴，以及比成為「英雄」更重要的事。

隨順：際遇相逢彼此珍重

傳奇名將李靖，還是一介青年時，曾拜謁隋朝司空楊素，希望通過獻策，得以被重用，然相談未果，卻有一執紅拂的美妓，對李靖一見鍾情，夜奔其住處，相約遁去。

對李靖來說，身負奇才卻不得重用，有徒呼負負的悲哀；對紅拂女來說，則是見識不凡的奇女子，卻因命受困於荒淫的糟老頭楊素的身邊。兩種「不遇」的人生，卻在這時交會出不凡的「相遇」，為這個故事的開頭，訂下了奇遇的筆調。

然而，命運已經是那麼難得地相逢了，還來了一個更奇遇的人――是那個大紅鬍子，他騎著蹇驢，微起色心的看著美豔的紅拂女梳頭。這個既挑逗又挑釁的策略，讓李靖憤怒不已，而慧眼的紅拂女，很快化危機為轉機，以「和大鬍子結拜為兄妹」，化解了兩雄相爭。於是，三個各有懷抱的人，因緣際會下，來此結盟，成為風塵中火火熱熱的三人黨。
三人間：男是英豪，女是佳人，先是麗人深夜的扮裝逃亡，與緊追在後的追兵；還有男子漢的躊躇和戀愛帶來的膽顫心驚；接著是荒郊客棧的露天一宿，再和與追仇十年，割人肉、食心肝的虯髯漢子結盟。
故事的前段，看似光怪陸離，卻也在光怪陸離裡，寫出了人生的不得不奇。
亂世的生命，有時是很難轉譯的荒涼，唯有彼此眼光中琢磨的火炬，才交會出真正的光亮。

重情：是愛才能成就英雄

虯髯客是英雄，英雄自有其羅曼蒂克，而羅曼蒂克有時卻別是一種花心。故事有趣的是，虯髯客對李靖的提攜與眷顧，起因於對紅拂女的偏愛；可是愛上別人的妻子是不道德的，加上麗人心有所屬，便轉化為一種對妹妹的心疼，進而愛屋及烏，儘量幫助李靖。
英雄豪傑義氣為重，心中的情意，也轉化成為一種成人之美的昇華。
如果絕情，只求第一，那是自私，配不上英雄一詞；但如果能理情、化情，成為最終的道德指標，那就是超越英雄的決心。

英雄不為現實低頭，但卻能為情感折腰，這也是英雄在「理性」上設定的「不足」，但這個不足，情意表現得十分隱晦，卻讓人很著迷。
對愛晦澀，對恨也是。

像是負心的人如何負心，文章隻字未提，但憑著虯髯客追仇十年，割人肉、食心肝，顯然也是深仇大恨。君子報仇的天經地義，又淡化了故事中不顧法律的疑慮，反而更凸顯虯髯客重情重性的原則。

對他人深情不悔，也對自我重情重義，雖未臻理性，但在情感面上，完全可以同理這個英雄的選擇。

英雄最深情的不只是對身邊人，更深情的是為整個國家社稷著想，雖能為情感折腰，但卻不能為情所困。虯髯客的大志向，更在振衰起敝，希望可以在群雄逐鹿的亂世，一統天下，帶來長治久安。

虯髯客為此蓄積已久，財力、兵力、都在暗地累積，然而這麼點滴積累的結果，卻能在一夕間拱手相讓，是怎樣的愛，才能成就這樣的讓？

時間，是世上最無情的東西，再深的感情，恩義，都會因天涯遠隔歲月流失而漸漸淡去。但英雄不會，英雄不怕世事炎涼，不怕人情淡薄，歲月之風和時光之手只能淡化了心中的無奈，卻不能忘卻際遇相逢時，彼此的情深義重。
也是這樣的讓，成就了真正的英雄。

任「命」：接納不足才是智慧

虬髯客本欲趁亂世，一統天下，但看見李世民後，乃知他才是真天子。遂將全部財產贈予李靖，又授其兵法，讓李靖輔佐李世民。虯髯客則自率海賊入扶餘國，殺其主自立為王。

要知道，英雄故事裡有一種悲劇情節，即常受到永無止境的失望與打擊，即或得到成功，也只是曇花一現的片刻；儘管如此，並不改變初衷，而在堅定裡流露出一種「獨特的恆心氣概」。
但虯髯客不同於悲劇英雄，並未在最後在這樣的執念之中，帶領著自己步步走向悲劇收場的遺憾結局。

這要從「任命」來講。
三人到了太原，讓劉文靜引薦李世民，李靖騙劉文靜說，虯髯客是個看相的高人，於是派人去請李世民。李世民沒盛裝出席，只簡便的披著一件皮坎肩，施施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虬髯客默然見之心死，勉強喝了幾杯酒，把李靖叫到身邊說，這才是真命天子。
李世民走後，虬髯客未完全死心，怕自己看不完全，想讓道行更高的師兄看看。要李靖帶著李世民去長安城一酒樓，而後在酒樓中相會。

李世民與李靖、虬髯客與其師兄，圍在石桌對棋一局。虬髯客和道士不敵李世民，一句「此局全輸矣」，說明了天命就在李世民身上。臨別時，虬髯客拉著李靖，對李世民說：「李靖可助公子成就大業！」又慨然常嘆：「有真主在此，我當另求發展，天涯海角，此後十年，東南數千里外，倘有異聞，就是我的好消息。」

中原夢的破滅，對虯髯客來說是失意卻不失志。
一個真正聰明的英雄，情感雖不計較，但大事洞若觀火，深知自己有多大的能耐，也深知自己的極限，尤其命中許多東西是美麗而不可求的。因此，要擁有一顆安命知命的心，順其自然，卻又不是聽天由命，而是以豁達的心態面對生活。
這便是智慧。

超越：走一條修行人間的路

想超越英雄，其智慧不在發現「即使再怎麼努力，終究還是有些事令人無能為力的時候」，也不在「明知道有些事可能會無能為力，但還是會盡力爭取的時候」，前兩者只是英雄勝過常人的條件；更重要的是「認識天命，從天命中領略此生的功課」，才能走到超越英雄的境地。

虯髯客超越英雄之處，在不只經得起「磨練」，還要經得起「歷練」。
勝利、第一、最強都不是最重要的，如何得到人生智慧，才是人生來修行的真諦。
天命是心不靜時要看淡，愛不得時要祝福，路不通時要拐彎。虯髯客用其傳奇的一生，證成天命的偉岸，但偉岸的天命並不是要凸顯人的渺小，而是能讓我們立在偉岸的天命上，找到修行的制高點。

原來虯髯客不只是詭譎瑰麗的故事，比這些更好看的，是一種閱歷的凝聚。天命在逆行中會更確認方向，也會沉澱思慮後，教人順時而動、終會錘鍊經歷，成就豐滿的靈魂。經歷使靈魂變得越來越有重量，而每個故事的結局，也都有天命的恆定意志，等人參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