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也不知道是生命想要的多?還是生活想要的多?當生活資源不夠平均的時候,我們就會想:為什麼「我」不是得到更多的那個?一個人的破壞力還有限,當問題變成:為什麼「我們」不是得到更多的那個?破壞力就更加強大了。
地方史有時是相互箝制與擴張寫成的,也是一張張的血書。人類本來單純活下來的要求,漸漸變成群體活得好的想望。於是鬥爭、襲奪、掠取,就變成寡占資源的方法。
〈勸和論〉便從這裡出發,提醒我們:接近美好生活的願望的方式很多,絕不是「襲奪」那麼粗暴而已。
群聚:防禦與霸凌的雙面刃
鄭用錫(1793-1858)是清代年間的進士,本家由金門移民台灣,奠基於苗栗後龍、新竹一帶,時因清廷特准另編「臺字號」(台灣進士保障名額),而成為清朝開臺百餘年來,以臺灣籍考取進士的第一人,而有「開臺黃甲」、「開臺進士」的稱號。
咸豐三年(1853),為調解新竹以北的漳、泉、粵族之間的械鬥事件,親撰「勸和論」一篇,並親赴各地曉以大義,勸止械鬥熾風。
〈勸和論〉一文開頭便示:
甚矣,人心之變也!自分類始。禍倡於匪徒,後遂燎原莫遏,玉石俱焚。雖正人君子,亦受牽制而朋從之也。……
分類、分族、分群的開端,乃由於清廷在台的統治機關不甚完備,兵制不足以維護治安,康熙時的朱一貴、乾隆時的林爽文之亂,奪財掠伐四起,官府無力阻遏,只好招募當地「義民」、「鄉勇」,助弭匪亂,鄭用錫認為此後反而造成更大的禍亂。
其實移民從大陸飄洋過海來台,本來就是舉族遷徙到同鄉較多的據點,集結後,落地生根,變成一種牢不可破的締結。
而個體從出生、結婚到死亡等等人生大事,「地方勢力」和「宗親」都會參與每個重要的歷程,協助排序、主持儀式,也形成一種緊密的自治規則,但地方或宗族的規則,只限於內部秩序。一旦碰到外部勢力的對抗,只要是「自己人」,不論是地方勢力或宗親同群,無分好人、壞人,都可一起行動,然而,不只是抵禦外來勢力,也可能是團結以擴張略地。換言之,此分類是以「同鄉共井」為首要考量,非以道德為依歸,也不是排解事情的紛爭。那麼一來,械鬥就無可避免,法治也蕩然無存。故而,各地區內的老百姓,想在各種亂事中求生,乃以團隊結盟,已成為必然之惡。鄭用錫說:
顧分類之害,莫甚於臺灣。最不可解者,莫甚於淡之新艋。臺為五方雜處,林逆(林爽文)倡亂以來,有分為閩、粵焉,有分為漳、泉焉。閩、粵以其異省也,漳、泉以其異府也。
械鬥主要是以省籍、府籍來劃分;如福建省、廣東省,或漳州府、泉州府;地方也會發生姓氏間、宗族間、職群間的械鬥。相互劃清界線、區分類別,就是衝突興起的肇端。然後爭地、爭水等經濟利益,原本都是常規或程序問題,但夾雜了少數人私怨報復,煽風點火,便渲染爆發成集體械鬥,造成激烈的傷亡。
分裂:執政者獨攬權力的統馭術
所以團結有時並不只是為了抵禦外侮,更多時候,是為了群聚成更大的勢力,互相傾軋。
也就是說,更真實的情況可能是:群眾時而依附賊匪,時而投靠官兵,違法作亂時有所聞。「義民」之所以幫助官兵,並不是因為正義道德,更多是為了趁機與「敵民」對抗,雙方早有嫌隙。義民也並不是堅定的道德或信仰,只以地緣與分類為基準。而官兵的介入,就是重新排序定位的過程,保證某種程度在不平衡中的平衡。
看起來,清代的統治者,並未積極消除各地方勢力,而是利用這種不完全平衡的勢力,以小型軍力博政治勢力,大家則因此要盡量依靠政權,才能夠鞏固利益。
其實康熙、乾隆在全臺各地也有很刻意、明顯區分族群的舉動,對義民們也頒發不同匾額,對泉州、廣東義民分別賞給「褒忠」、「旌義」里名匾額,而漳人因幫同殺賊,也賞給「思義」村名。對於熟番則賞給「效順」匾額,懸於番社。這都是鞏固分類的方式。
所以鄭用錫的〈勸和論〉,大有深意,他的排解地方勢力、消彌族群主義,某種程度上,並不合於執政者的私心。點明那些「苦分畛域」的播臺之民,就是長期在「秦越之異」的疏離關係自苦,以及對峙於相煎何太急的「釁起鬩牆」之下,加上執政者有意無意的運作,以致「自分類興,元氣剝削殆盡。…干戈之禍愈烈,村市多成邱墟。……蓋孽由自作。」
一旦拖延融合的進展,使各族群的活力趨向相互零合,內部的分裂,反而給執政者更大的政治運作空間。
鄭用錫身在官場,很迂迴的繞開政治的黑幕,為狹隘好鬥的「從兩肉」(朋)、「從兩手」(友)撰〈勸和〉一文,重新提出團結的重要性,但冀「各盡友道,勿相殘害」,消弭群體衝突的誤區,說明械鬥對己群無益,對台灣社會也一點都沒有幫助。也不是要大家不分類,而是分類的依歸應以「道德」為考量,以君子、小人來分類,而非以「同鄉共井」為其「選邊站」為考量。只有拿掉病態的族群認知,才不會拖延融合的進展,成就和諧理想的社會。
天堂:能和諧,便是樂土
約翰.伯格說過:「在天堂不需要團結,在地獄才需要」,乍聽沒道理;但實際上正是如此奇妙:天堂因為能互相尊重,自然和諧,但地獄因為互相攻擊,反而需要集結一定的力量,抵禦攻擊,甚至發動攻擊。誠如〈勸和論〉末段所言:
自來物窮必變,慘極知悔。天地有好生之德,人心無不轉之時。予生長是邦,自念士為四民之首,不能與在事諸公竭誠化導,力挽而更張之,滋愧實甚。願今以後,父誡其子、兄告其弟,各革面、各洗心,勿懷夙忿、勿蹈前愆。既親其所親、亦親其所疏,一體同仁,斯內患不生、外禍不至。漳、泉、閩、粵之氣習,默消於無形。譬如人身血脈節節相通,自無他病;數年以後仍成樂土,豈不休哉!
鄭用錫發現,在族群械鬥已經悲慘之極的狀態下,人必知後悔反省。鄭用錫被封為開臺進士,從小生在臺灣,希望自己能感化、勸導人民,努力挽救族群分裂的偏差。他希望從今以後,械鬥的同胞們能改頭換面、不要再懷著往昔的怨忿、踏上前人的過失。既已親愛自己的親友,也該親近自己疏遠的人們,感受到民如同胞的一體,則內患不再發生、外禍也不會降臨。漳、泉、閩、粵的鬥爭風氣,默默消弭於無形,數年以後,自然成為人間樂土,豈不是件美好的事呢?
要知道:分裂並不能帶來益處,械鬥也不過是死傷更慘重而已,要將生活、乃至於生命過得豐厚踏實,從來不是靠襲奪、靠暴力,而是「知」的可貴。只有大知之人,能參透表象,理解虛妄,進而走到正確的道路上來,接近美好的想望很多,關鍵不是掠奪,而是和諧。
這也是要勸的理由。
和諧,原來是通往天堂的雲梯,所有粗暴的方式,最終會摔落下來。
鄭用錫的〈勸和〉,就是在通曉事理上向人民呼告。除了看見他的真知灼見,也可看出他對地方人民的慈悲,確實是很有代表意義的作品。
生命想要的很多,生活有時也是,但是想要、得到,都不一定是幸福感的來源,更多時候,患「失」的同時,也難免有患「得」的不安。
掠奪本身,就是被掠奪的許可,以暴制暴,更是正義的悖論。真正的和諧,是合理的資源分配與共享、是源自內心對差異的尊重。被恐懼的操弄,與對真相的蒙蔽,只會製造出假想的敵人。我們蒙蔽在仇恨和惡意中,根本幸福不起來。鄭用錫的〈勸和論〉其實是時代的鏡子,擦亮了當代的無知,也映照現代,提醒我們通往幸福,更可能的方式,是覺察、是知曉、是和諧中深刻的人的本質。
天堂不是一種宗教,而是一種修養。
黃承達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