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愛過的人終會變陌生人,我們還能全然毫無保留地愛嗎?
寶玉和黛玉的定情,就是漸次放棄保留的過程。
一生看透虛名場,原應嘆息紅樓夢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西廂記》的夜會、杜麗娘的《遊園》,看多了浪漫旖旎的美麗故事,怎不叫這兩個天生情種,依樣畫魂?
但是感情像是對弈,告白便是「棄子投降」,縱然對方千軍萬馬的愛情護衛,可以守護我們對愛的安全;然而兩面刃的是,告白也是棄守自我,在被「沛然莫之能禦」的愛情包圍的同時,我們也必得全然臣服。
感情裡總得有人被「將軍」,但能「將軍」的,卻不一定是獲勝的那個。
寶黛對弈的端倪,要從張道士吹皺一池春水說起:
張道士對著賈母給寶玉說親,賈母沒有拒絕,寶玉、黛玉皆不是滋味。
其實寶玉是最反感的,因為寶玉看了那麼多戀愛的玫瑰經,早就心有所屬,一方面憎惡張道士的多事,一方面也擔心黛玉失去賈母的支持。而黛玉也因為在意那些愛情故事總有符應的象徵,薛寶釵有金鎖的金玉良緣、史湘雲有金麒麟,可是黛玉沒有。她有的只是一片心。
加上寶玉天生情種,總是留心姊姊妹妹們的需求。有時人人都好的中央空調,竟不知心之所向,正如暖男和渣男也常是一線之隔,讓驚懼不定的黛玉覺得更冷。
說親的隔天,賈府請的戲班仍在唱得熱鬧,但身子中暑、心裡彆扭的黛玉,歪斜在房裡。
同樣惦記黛玉的寶玉,拋下熱鬧的戲班,來到瀟湘館多陪黛玉一刻。
可是黛玉知道寶玉喜歡熱鬧,喜歡戲班子,喜歡大家愉快地看戲,於是試圖罵走寶玉。黛玉的冷語,其實是不忍自己成為寶玉的負擔,想讓寶玉去溫他最喜歡的時光。
可是寶玉不懂。癡心在黛玉身上的人怎麼懂得?他只覺得「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心裡繞了一圈,忍不住滴咕:「我白認得你了。」
心細如髮的黛玉聽了,自然也委屈地反擊,聰明伶俐的她,立刻拿住了痛處,回擊:「我也知道白認得了我,我哪裏像人家,有什麼配得上呢?」
寶玉氣極敗壞,黛玉更添上一句:「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緣,你心裏生氣,來拿我來煞性子。」
不論是「白認得你」也好,「阻了好姻緣」也罷,都是氣起來的反話,越是狂暴的情緒語言,其實藏著越真情的深刻。
矜持像是親吻玫瑰的細枝,只為讓刺穿過舌尖,一咬牙,就不必說白——最愛是你!語言則在此漫如星河地旋轉,因為愛是我們共同的秘密。
曹雪芹在這裡點了一段生動的描寫:
即如此刻,寶玉的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有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裏眼裏只有你!你不能為我煩惱,反來以這話奚落堵噎我。可見,我心裏一時一刻白有了你,你竟心裏沒我。」心裏這意思,只是口裏說不出來。
那林黛玉心裏想著:「你心裏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我的。我便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無聞的,方見得是待我重,而毫無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可知你心裏時時有『金玉』,見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看來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但都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
寶玉的一心只有黛玉,希望黛玉能同理他的心,所以不能接受黛玉的奚落。黛玉則更深一層,知道他刻意地想反駁金玉之說,反是多心,不能信任自己的玩笑。所以兩人都長了枝葉,弄了兩顆心。
愛情在現代社會中,成為失落的詞語。不是因為愛情製造了太多紛亂,恰恰相反,一旦想避開紛亂,就是感情的真正終結。紛亂不是企圖製造動搖,而是抹掉錯誤的路徑,告訴彼此,那不是通往對方的路:這也不是、那更不是,只有通過消除,才能回到兩人間的鵲橋,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却人間無數。
「兩假相逢,終有一真。」不得不說,曹雪芹說對了,接近秘密,更文明的方法,常是謊言,沒說出口的,都是包裝在謊言後的真心話。
寶玉是:「我不管怎麼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願。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可見你方和我近,不和我遠。」
寶玉對黛玉的愛,最大的極限是「死也情願」,只求一個全然的理解。黛玉是:「你只管你,你好我就好,你何必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見你是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遠你了。」
黛玉對寶玉的愛,最大的極限是「沒有極限」,「你好我自好」早已超越理解,更是不論窮達富貴,不論是非曲直,只要是你,我便接納。
更象形些,寶玉對黛玉的愛是火焰,每字每句都是從心底開出來玫瑰;黛玉對寶玉卻是從晨起第一道陽光開始,把一道道陽光收攏,只想照耀深不可測的運命,成為光。
陽光照向玫瑰的多,玫瑰卻只顧展現忠於陽光的美麗,寶玉的痛哭、大鬧、摔玉,都是直白的愛情。然而,最終傷心散落陽光碎片,咳血的,永遠是愛沒有止盡的黛玉。
如果愛情有一個沙漏,是甚麼構成裡面的細砂?又是甚麼,讓我們習得翻轉沙漏的技能,卻發現,永不等於能將所有溫細如砂的感情回收。
愛在立基點是永遠不能平等的。可是這份不平等換來了寶玉一句:「你放心」。
那天,湘雲來到寶玉房裡,一方面要寶玉認真讀書,追求功名,一方面奚落黛玉小心眼,寶玉不避嫌地對史湘雲、襲人護短,說林姑娘才是「不曾說混帳話」的人。
追求功名,光宗耀祖是「混帳話」,因為象徵著我必然要走向某種體制價值,才值得被期待、被愛。而黛玉永遠只讓寶玉是寶玉,那就是超越理解的接納。
偷聽到這段而默默感動落淚的黛玉,因為被認為最真的知己而滿足,是的,寶玉都懂。
寶玉不但都懂,還給了最美的承諾——寶玉說:「你放心!」
林黛玉聽了,怔住,一再假意地表示不明白這話,要寶玉說清楚。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心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原來寶玉不但明白林黛玉無條件的愛,也理解黛玉心中因不安全感的輾轉反側。寶玉明白黛玉的陷落,明白黛玉的惘然,明白最內在的脆弱。「你放心」,是因為寶玉終會用手盛住。
至此,寶玉不保留的棄子了,但黛玉卻成為被「將軍」、被圍城的人,不再保留的寶玉不再需要言語安慰,黛玉深知,寶玉存在的本身,就是最好的安慰。
愛到如此有張力的時刻,《紅樓夢》最美的夢境於焉生成。
愛情在兩人之間輕巧的步伐如貓,有時太靜了,所以沒察覺,正也因為太靜了,反而加倍清晰。
寶、黛定情的章節,不同於現代過分甜膩的偶像劇。
既承認愛是兩人同時握緊的最致命的爆裂物,一方面隨時令人窒息、將人碾碎,一方面心跳卻因之雀躍起來,豐盛了生命。
曹雪芹細膩的描寫,使愛情大於微塵、長於永恆。於是,我們再追問:如果愛過的人終會變陌生人,我們還能全然毫無保留地愛嗎?
陌生就是愛的盡頭嗎?
如果讀懂黛玉,會知道:與其成為你的永恆,不如成為你的四季,全然無保留,並非為了甚麼人間條件,也非勒索甚麼情感,而是耗盡每個肺泡裡的氧氣,只為讓眼底有情,眼眶從未乾涸地無悔。
畢竟,愛不但可以超越陌生,還能超越盡頭。即便縱身就是無盡的陷落,但也因之,總是有甚麼珍貴的東西留了下來。日子是犀利的手術刀,將生活越剪越短,但這越來越短的枝節裡,愛就成了本質性的意義。
黃承達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