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紛紛擬飛雪:謝道韞的鋒芒與美麗

謝道韞的人生從閃亮的少女時代,至哀樂中年,最後獨居中仍見風雅。她天生慧黠,能以直面面對平庸的丈夫造成的婚姻不偕,又在孫恩之亂時家破人亡,但她以聰敏捍衛自己的風骨,然後美,就留在每個柳絮紛飛的時光。
柳絮紛紛擬飛雪:謝道韞的鋒芒與美麗




皮膚底下看不見的血液、瘋狂、離散、失序,都深刻的長在這個東晉時代第一才女的命運裡,成為風風火火的內裡。她的美,絕非偶然一瞥的驚鴻,而是累積如打磨過的大理石斑紋,呈現絢麗與亮澤。從閃亮的少女時代,出嫁後漸至哀樂中年,最後來到獨居的大江大海。
她的一生是生命境界的轉化再轉化,也是智慧的昇華再昇華,起於慧黠,終於了悟。

謝道韞(ㄩㄣˋ)是超越性別的時代縮影,同時也是整個黑暗宇宙間暗紅卻仍發亮的星子。從數百年風塵僕僕的過去,穿越線性的時間,來到這裡。

浪漫的預感裡有宿命的無力感


年輕的少女是善感,但謝道韞的老靈魂,還能在善感之外,巧譬出深刻的生命意涵。

那天,適逢天降大雪,謝安起了興致,指著洋洋灑灑的雪花,問家裡的孩子們:「這大雪飄飄揚揚,像什麼啊?」侄兒謝朗立即答道:「撒鹽空中差可擬。」而謝道韞卻輕輕地說道:「未若柳絮因風起。」

柳絮紛紛擬飛雪:謝道韞的鋒芒與美麗

謝安極為讚賞。因為撒鹽空中只能狀得其色,說不出雪花飄飄揚揚的狀態,柳絮隨風而起隨風而落,才像下大雪的輕盈與浪漫。於是這一段吟詩偶得的佳話,成為後世文人津津樂道的典故,謝道韞也由此被稱為「詠絮之才」。
林黛玉詠柳絮說:「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點出了柳絮的傷感,可是比柳絮更傷感的,大概是當時尚且年輕的謝道韞,究竟不知:這已經是她感受幸福快樂的至高點。又或者,當時已有一顆老靈魂的謝道韞,已然對未來有所預感?用柳絮隨風飛,來比喻大雪的身不由己,也比喻自己將身如飛絮,凍結的美麗時光也將融於暑熱的漸來。

敏銳的靈魂中有真相的刺痛感

後來,謝道韞被許配給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
東晉時,謝氏與王氏是兩大望族,有「王與謝共天下」的說法,連皇帝都敬畏三分。這門當戶當的婚姻,卻沒有讓這對夫婦相敬如賓。
王凝之雖有書法之才,善草書、隸書,對文字自成一美感,還曾先後出任江州刺史、會稽內史,只是他信五斗米道,平時踏星步斗,拜神起乩,讓謝道韞覺得不安。

謝道韞嫁給王凝之後,一直鬱鬱寡歡。謝安覺得女婿外型、家世、才華也不錯,為什麼她這樣不快樂?趁謝道韞回娘家時,謝安就問道:「王郎是王羲之的兒子,你有什麼不滿意的?」謝道韞答道:「我們謝家一族中,叔父輩有謝安、謝據,兄弟中有謝韶、謝朗、謝玄、謝淵,個個都很優秀,沒想到天地間還有王郎這樣的人!」
謝道韞認為自己見過太多曾經滄海,家族的男人多豪情萬丈,但王凝之的平庸,讓她覺得失望,她和王凝之有四個兒子,分別是:蘊之、平之、亨之、恩之,據說還有幾個女兒,但這不是愛情,敏銳的謝道韞知道。

柳絮紛紛擬飛雪:謝道韞的鋒芒與美麗

可能王氏家族的強項,並不在論理與思辯,謝道韞跟丈夫之間言語的扞格,正是導致他們婚後無法成為靈魂伴侶的原因。尤其,王凝之篤信五斗米教,對於謝道韞來說,更是難以理解的鴻溝。
晉書裡記了另外一件事,也可以看出謝道韞的才華,應該高於王家的男人們。
有一天,王凝之的弟弟王獻之,在廳堂上與客人談玄,辯不過對方,而謝道韞想了一下,便遣婢女告訴王獻之,為他解圍。
於是謝道韞就在青布幔後指點小叔子,提供王獻之有力的旁徵博引,終於扭轉了局面。
王獻之是王羲之眾多兒子中,最得父親書法真傳的兒子,也可以說是才華最高的一個。但跟才思敏捷的謝道韞比起來,仍遜一籌。可見得,謝道韞在王家的孤獨,也許不只來自五斗米教與丈夫之間,更可能的是她的聰慧導致。
尋常人只覺得聰慧大概是老天的最好的祝福吧?但聰慧的人,向來也敏感,敏感總是令人覺察到生命的不對勁。

那個不對勁,就是華麗豐沛的生命感受裡,小搔癢、小跳蚤一般的揮之不去的「真相」。
「真相」有時令人傷心,尤其在愛情裡,常常不如想像。

直面痛苦才能留下美麗

東晉末期孫恩之亂爆發。當時任會稽內史的王凝之,迷信五斗米教,不積極備戰,反而只是在廟中祈禱,希望神靈派下天兵天將幫他打敗敵兵,不戰而勝。謝道韞勸諫了王凝之幾次,王凝之不聽,只好親自招募數百名人丁訓練。
孫恩進城,天兵天將當然沒從天上來,孫恩直接帶兵衝進會稽,王凝之倉皇出逃,在城門附近被劫,王凝之及其子女都被滅門。是時,丈夫和孩子都慘遭毒手,惟謝道韞鎮定自若,帶領家丁手持利刃出門殺敵,橫刀在手,巾幗不讓鬚眉,甚至還殺死了幾名叛軍,終因寡不敵眾被俘。
身逢亂世,罹大難時還能指揮若定,且表現得比一般男子還要從容不迫、進退有度,這已然不是簡單一句「魏晉風度」能概括的。
當時她還抱著只有三歲的外孫劉濤,對孫恩喊:「要殺殺我,我懷抱的孩子不是王家子孫,不可動他一根寒毛!」,其膽識與謀略不由得令人嘆服和心折。反叛頭目孫恩也為其震懾,非但沒有殺死她的外孫劉濤,還派人將謝道韞與遺族送回會稽。
此後,謝道韞寡居會稽。她平日不問世事,只是打理自家事務,寫詩著文,偶而授徒,為聞名而來的學子們傳道、授業、解惑,過著平靜的隱士生活。

柳絮紛紛擬飛雪:謝道韞的鋒芒與美麗

後來會稽太守劉柳請求與謝道韞見上一面,他傾慕謝道韞的風範已久;這次見面謝道韞乃「簪髻素褥坐於帳中」,而劉柳「束脩整帶造於別榻」。雖已是暮年,但謝道韞依然「風韻高邁,敘致清雅」,儼然一股名士之風;談及家事,雖然多所感慨,但亦能「徐酬問旨,詞理無滯」。劉柳不禁感嘆:「實頃所未見,瞻察言氣,使人心形俱服」。

《晉書》說謝道韞:「神情散朗,有林下風氣」――在謝道韞身上,我們似乎又看到了舞榭歌台總有盡頭,風流故事也有終點,隨著東晉的衰亡,士族們的浪漫時光終於走到了句點,「詠絮之才」也慢慢變成了傳說。

雷諾瓦說:「痛苦會過去,美會留下。」這句話在謝道韞身上只有七成,除了痛苦過去了,謝道韞留下的就是漸次的看透痛苦的本質,她年輕時就有一雙慧眼,雖然不能只挑美的看見,但她終以直面,面對苦痛,然後捍衛她的聰敏,然後美,就留在每個柳絮紛飛的時光。

每當春天到來,柳絮紛飛的時候,我們就會想起那個雪夜,是那麼預言地看見了命運的本質。

黃承達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