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記承天寺夜遊〉的多重語境

東坡貶謫黃州時的孤獨處境,門庭寥落車馬稀;但政治生命的折翼,卻是文學生命鵬飛的起點,傳頌千古的詩文由此而生。〈記承天寺夜遊〉八十餘字的短文,道盡了中國古代文人的「興」與「閒」。

東坡〈記承天寺夜遊〉的多重語境
東坡〈記承天寺夜遊〉的多重語境

〈記承天寺夜遊〉寫於元豐六年初冬,僅僅八十餘字的短文,卻將中國古代文人的「興」與「閒」闡釋得盡致淋漓。元豐六年是東坡至黃州的第四年,初貶黃州時惶惑低鬱的心情已漸消散。他明白了生命的跌宕起伏是必然,回首向來蕭瑟處,哪裡會有過不去的風雨呢?喜怒哀懼,他都能波瀾不驚地看待。這時候的東坡已經是後世讀者熟稔偏愛的「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曠達樣貌了。

東坡〈記承天寺夜遊〉的多重語境

當東坡「解衣欲睡」時,看見了「月色入戶」,他於是欣然地,就走出門了。縱使穿門入戶的月光皎潔,但是這一天卻並非人們慣於賞月的十五月圓之時,這一天也未有任何獨特之處,引得東坡欣然起行的,其實是由於「客體/月色」對「主體/東坡」的觸動,因而引動了情感上的激發。這種觸發未經計劃、無須理由,一時的心念忽起,充滿了偶然性與純粹性,是一種中國古代文人所推崇的「乘興」,一種滿溢詩意、哲思與審美的生活態度。

接著,他想到了「無與樂者」。「無與樂者」正是東坡貶謫黃州時的孤獨處境,然而門庭寥落車馬稀又有何妨,相惜之人不必多——我蘇東坡的快樂,自有張懷民懂得。於是他「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據蘇轍〈黃州快哉亭記〉的敘述:「張君不以謫為患,竊會計之餘功,而自放山水之閒,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我們不難揣想張懷民的性情。東坡更是以「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來稱美這位志趣相投的朋友。此時的張懷民同樣貶至黃州,於是這一晚東坡便前往張懷民暫時落腳的承天寺尋他。

「尋」這一字較之於「訪」,更感渴盼急切,至於張懷民睡了與否,自然是無礙的,這麼令人欣喜開懷的夜晚無論如何都要與摯友共享。
那麼,懷民呢?所幸「懷民亦未寢」,於是兩人就「相與步於中庭」。
那一定是個靜好的夜晚,不必過多言語,兩人心靈的共鳴即體現了深厚的情誼。如果說王子猷的「雪夜訪戴」是一個人的盡興,那麼元豐六年初冬這夜的東坡多麼幸福,有張懷民與之攜手共同完成這一次詩意生命的審美活動。

這個夜晚,「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東坡描寫月色光潔、空明如水。雖不見「月」字,但讀來清冷澄澈的月光卻無處不在,呼應了文章開頭的「月色入戶」。東坡將月光比擬為「積水」,竹柏影喻為「藻荇」,虛實交錯的筆法,不但打破了物、我的界限,且月光朗照之下的竹柏倒影,宛如一泓池水中搖曳的水草,更是為冷凝靜謐的夜晚增添了動態的美感。

東坡〈記承天寺夜遊〉的多重語境

東坡曾說:「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清代張潮也說:「能閒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閒。」這兩處所謂的「閒」,自然不是百無聊賴的無所事事,而是一種對於功利主義的消解,是古代文人擺脫「有用、無用」思維的桎梏後,自由人格的實踐與心靈的醒覺。

最後,東坡說:「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耳。」可說是上述概念的完美詮釋。人生的悲與樂,關鍵本就在「心」而不在「物」。因此,這一夜,重點不是月,不是竹柏,更不是承天寺。這一夜,是「乘興」與「閒心」的交融,展演了東坡在庸常生活中所捕捉到的永恆詩意;這一夜,是東坡與得以「風月平分破」的知交,體現了在艱難的貶謫歲月裡,依然通透豁達的生命態度;也是這一夜,東坡寫下八十餘字的短文記錄人生中的片羽吉光,文學史上的名篇因而誕生,且得以持續與後世不同時空的讀者撞擊出心靈的火花。

那麼,近千年之後的我們,被東坡〈記承天寺夜遊〉一文感動了嗎?

應潔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