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飛瀑中最晶瑩的一朵浪花

柳宗元通過攀登西山的旅程,虛心、放下,擺脫了禁錮心靈的惴慄,獨立於經驗事物和歷史現實之外,具有天地境界的永恆價值。 使得〈始得西山宴遊記〉刷新了旅遊文學的高度。記下了飛瀑直下的人生,仍有在思想、境界上超越的可能性。

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飛瀑中最晶瑩的一朵浪花

有人是從谷底翻身的奮鬥人生,也有如斷崖直探谷底的悲慘命運,
我們歌頌前者,同情後者,卻不知後者的人生別開生面,另有天命──柳宗元正是如此。

北朝時,柳氏本是「河東三大姓」的門閥士族之一,
雖經武則天打擊門第,但世族大家出身的柳宗元,仍奠定了見識不凡的基準,
天資聰穎的他,表現出強烈重振門風的願望,和對經世濟民的追求。

 在生命的起步點上,他已比尋常百姓們擁有的多。

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飛瀑中最晶瑩的一朵浪花

激流直下的人生

21歲的柳宗元就中進士,一路平步青雲。但德宗後期腐敗無能,便積極參與王叔文集團的政治革新,想藉由輔佐太子唐順宗提早登基,實施改革,後來順利即位,三十二歲的柳宗元也晉升集團核心,以為未來還有無限可能。
沒想到永貞革新歷經短短百餘日即宣告失敗,順宗下野,憲宗即位,他也貶永州司馬十年。十年後,唐憲宗一度召回京師,不久,卻再被貶到更遠的柳州當刺史,最終卒於柳州任所,得年只有47歲,可以說,命運令他一鳴驚人後,就一落千丈。

被貶的柳宗元,命運雖如飛瀑直落,反沖濺出最燦爛四溢的水花。作品包含:詩一百四十多首;散文是「唐宋八大家」之一;遊記體中〈永州八記〉是古代山水遊記名作;寓言中,〈黔之驢〉、〈永某氏之鼠〉等,也成名篇。但凡柳宗元出品,無一非佳作。其中,最為人熟知的,便是〈始得西山宴遊記〉,可以說是眾多美麗的水花中,最晶瑩的一朵浪花。

「始」得,是體悟的進化

心恆惴慄故未能始知

自為僇人(貶謫,自稱罪人)起,他長久積壓在內心的:屈辱、壓抑,失敗、有才難施、有志難伸,與一旦得寵,可能不久又要墜入谷底的複雜,用了「恆惴慄」來概括——原來無常的捉摸不定,帶來最多的是「畏懼」。因此,這個畏懼的排解,也是他遊山玩水的緣由。

表面上沉醉於山林美酒之中,但內心深處的鬱悶並未得到排解,只當作「以爲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這句是「告解」,告訴讀者過去其實都在逃避困厄的心智,無法真正的玩。

只見命運的激流,就不能見到深刻的倒影。所以柳宗元說:「未始知西山之怪特。」——「未始知」便是只見生命的困阨,忽略了更重要的發現。
然而,也是這個「未始知」的反扣,扣住了題目的「始得」,承上啓下,自然地引出下文,真是精采的開頭。

披荊斬棘的修行之路

次段文字圍繞著「始」字展開。又因緣際會,他坐在法華寺西亭上,遠望西山,「始指異之」。
西山之「異」吸引著他,於是開拓前人未走的新路。

文中「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作者將自己身遭貶謫的憂懼不安,通過「沿路砍伐灌木雜草,披荊斬棘」,思慮亦隨路途跌宕而有所變化;而通過「專心致志的勞動」,通過「拔除遮蔽」,終於攀登到西山的最高處,「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一望無際時,因憂懼的「未始知」,終於轉化成「知」的可能,也才真正心智清明了起來。

心凝形釋的全新感悟

登高之後,「岈然窪然,若垤若穴」的千里景物,彷彿容受於尺寸之幅內。「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青煙白雲繚繞,人同天空連爲一體,使讀者身臨其境,感受到西山之特立。
覺知景觀的「特異」之後,柳宗元胸懷頓覺開闊,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油然而生:作者覺得自己的心似乎凝結,形體似乎消散,「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達到了物我合而爲一的境界
柳宗元的這個體驗十分寶貴,是精神新境界的表現,在廣漠的西山之上,不但忘記人生谷底的失敗、消沉,從中解脫出來,更重要的是其中的「無我」,使物我相忘於寬闊和不受限的一切,才是使他走出惴慄,成就書寫的新高度的原因。

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飛瀑中最晶瑩的一朵浪花

天地境界的永恆價值

其實,不論人生得意,或是遇上低潮和挫折,這些境遇起伏都會擾動內心,便不能看出真相。只有平靜,如止水般映照萬物,才能見出真理。但如何平靜呢?柳宗元的〈始得西山宴遊記〉告訴我們的是忘懷。
忘,不是逃避逆境,假意埋藏,而是通過覺察,清除執念,進而直面天地,忘卻我的虛有,才能超越現世的侷限。

從文中來看,柳宗元所謂的真正的超越,要先能「忘」,來擺脫惴慄複雜的心緒與世俗,再而用專一的意志,泯滅形驅的限制,全然投入這個瞬間,守住意識狀態能在:行、坐、臥、乃至呼吸都得到全然的舒展,成就更寬廣的創造力,和更圓滿的感受,達到「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的境界,與生命的整體完全接軌,與宇宙合一

所以,好的文學其實和哲學、美學都是交融而生,那樣大的人生體驗,落筆尖為文字的同時,記錄下了:柳宗元如何通過攀西山,從「未始知」,到「始知」的覺知歷程。
通過旅程,柳宗元虛心、放下,擺脫了世俗功利禁錮心靈的牢籠,獨立於經驗事物和歷史現實之外,具有天地境界的永恆價值。
從此,〈始得西山宴遊記〉刷新了旅遊文學的高度。除了身歷其境,柳宗元還帶我們進行了一趟身心的修練,記下了飛瀑直下的人生,仍有在思想、境界上超越的可能性。

浪花要晶瑩,必得飛昇於激流之上,通過光的折射,才能透亮如鑽,閃光如星,那是磨難給柳宗元的祝福,也是柳宗元留給我們的禮物,讓我們和柳宗元並肩走在旅行的路上,終能藉留存的文字,想像這種超越性的體會。

黃承達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