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畫菊自序〉背後的女性剪影
——〈畫菊自序〉不被社會刻板印象矩陣框住的作者張李德和,和《紅樓夢》中老梅待放又偏愛紅杏的李紈,都有著溢出框架的超逸
社會的刻板印象,其實是一種看不見的矩陣,形成固著的觀念、情緒和心智,我們有時誤以為自己是以個人意志做出選擇,殊不知,還是在這個矩陣的內部打轉。

約定俗成的傳統結構中,其實也有著剝削、冷漠和尖銳之處,為了合於這種矩陣,大部分人會順應著結構,用一生謀求矩陣中安全的位置,從而,也失去了生命的獨特性。
〈畫菊自序〉的作者是張李德和,她和《紅樓夢》中的李紈,一是嘉義地紳之妻子,一是虛構小說之孀婦,雖有虛、實之別,但同樣都是受到時代意向壓迫,不能完全做自己的兩位才女。
她們都壓抑著一顆盛放的心,試著繞過一些委屈,和壓抑,在其間找到生存的縫隙,並且在矩陣之外,展現了生命樣態的美。
良妻也有畫菊趣
張李德和生在清末,出身富裕,兩歲時,台灣便被日本接收,成為日本人;五十幾歲台灣光復後,又變回中國人――身分的變化,不影響她的才情。事實上,張李德和幼年受私塾教育,琴、棋、書、畫和詩詞底蘊都很好,還能刺繡;日治後,對日本文化也有涉略,可以說是當代著名的才女。但才女名氣的背後,便有是非,〈畫菊自序〉可以說是她抵禦是非的一道盔甲。
〈畫菊自序〉是張李德和針對自己菊花畫作的題序,說明自己為何畫菊的原因:

人為萬物之靈,志有萬端之異。學琴學詩均從所好,工書工畫各有專長,是故咳唾珠玉,謫仙闢詩學之源;節奏鏗鏘,蔡女撰胡笳之拍,此皆不墮聰明,而有志竟成者也。若夫銀鈎鐵畫(書法柔美或剛健),固屬難窺。儷白妃青(文句對偶工整。儷:偶;妃:ㄆㄟˋ,同配),亦非易事。
她說萬物裡頭最有靈性智慧的是人,但人的志向卻有萬種差異――有人喜歡學琴,有人偏好學詩,有人愛書法或繪畫。除了志向,還要才氣,比如詩仙李白寫出浪漫飄逸、珠玉般的詩文,蔡文姬寫下節奏分明的〈胡笳十八拍〉,那都要有個人才情為底氣,才能辦到的;另外,技術表現也非一蹴可幾,書法的柔美或剛健是無法輕易掌握的,而詩詞的對仗也不是簡單的工夫。
張李德和喜歡畫菊,只求能在「停機教子之餘,調藥助夫之暇」效法管道昇的繪畫技術,來畫菊花。希望畫出菊花不易凋萎且能散播芬芳的特質,也想畫出柔中帶剛,眾人仰慕的氣節。
仔細讀會發現,〈畫菊自序〉的字裡行間流露著壓抑:一是捍衛,張李德和要說明自己畫畫不是愛出風頭,而是有合理性的。從「人為萬物之靈」論證個人發展多元興趣既是自然,也是種道德。二則特別言明,這些學習、練習和創作是在操持家務、照顧小孩、甚至協助丈夫醫藥事業之餘,才硬擠出時間的休閒活動。
可見得,張李德和擔心自己「露才揚己」,因為當時社會對有才華的女性並不夠友善,她才必須特意書寫一篇序,來自清,並且通過這樣的自清,委婉地展現自己的才華。文中特意將李白和蔡琰並列為提,希望大家知道創作不分男女,優秀不分雄雌。
其實,理解張李德和的背景,會知道她是具有新思潮的留日知識分子;且結婚之後,她不只是好媳婦、好妻子、好母親,在社會的意識形態的安全矩陣,她通過嚴格的自持,獲得一席之地。
但在矩陣外,她從沒放棄自己熱愛的詩、書、畫,她不斷精進,也常在自宅宴集文人墨客,是嘉義的藝文鐵三角。
尤其,她在繪畫上的表現,雖然起步較晚,藝術天賦卻冠絕他人,加上勤於練習,多次畫作參加比賽,獲得特選、總督賞……等榮譽,呈現一種獨特的張李德和風格,名聞當世。
張李德和這種「以退為進」的作法,既照顧社會矩陣,又照顧了自己的追求,產生的力量比想像中巨大,在低調中,漸次彰顯自己的女性自覺,綻放閃亮的美好人生。
老梅更待盛放時
眾所周知,膾炙人口的《紅樓夢》裡也有一個相對低調、不張揚的女性,那就是在詩會裡,封自己別號「稻香老農」的李紈。

要說李紈的外顯性格,《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寶玉的生日夜宴裡抽花籤。李紈抽中的那支「老梅」最能呈現她對自己的期許,花籤上寫著「霜曉寒姿」,籤註是「竹籬茅舍自甘心」,也最能表現她的期望。作者寫到李紈對此籤非常滿意,對照她所住的地方叫做「稻香村」,即便她年紀輕輕就守寡,也自願在樸實無華的生活終了。
老梅有節,不在春天時和百花爭豔,是李紈給人外在的印象,因為她的身份是一名寡母,必當恪遵當時的禮教,約束自身的行為。可是,老梅有節,並不是不綻放,不開花,而是讓自己有別的方式來表現存在。
她對物質和情慾的展現,自有她不在矩陣內的逸出。其中兩件在詩社的事,特別能夠看得出她也有「跨越矩陣」念想的時候。
●李紈刻意不作詩
李紈其實是對作詩非常感興趣的,二月二十二日,春天還沒有過完,姑娘們要搬進大觀園那天,李紈就想到要辦詩會了。
但她也非常謹慎,不主動發起,只是靜觀其變,觀察眾人的意願。半年後,到了八月,探春終於發出帖子,邀集眾人創辦詩社。李紈一聽到消息立刻就趕到探春那兒,並讚美詩社構想「雅得很」,還採取一系列行動來支持詩社。
李紈自己不作詩,雖怕出風頭,但卻自薦為掌門人。連寶玉也說她「善看,又最公道」,最適合不過。能評詩的人多半也能寫,但比起寫,她更想展現的是具備服眾的賞析眼光,比起才華,李紈更想展現的,其實是品味。
此外她又捐出稻香村為「社團辦公室」,成為詩社的中心,讓大家可以來此詩會,還建議大家起個別號,當作筆名,自己就率先起了個「稻香老農」的稱呼,寶玉與眾姊妹紛紛跟進,頗有規模。
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李紈的月費,因為賈母體諒她孀居,比常人的月費還高,但李紈只捐地不捐錢,把王熙鳳拉進詩社做監社御史,讓王熙鳳出錢解決經費問題。一方面給王熙鳳面子,但一方面也給自己省了裡子,其實是非常聰明的女人。
可以看出,不作詩的李紈,並非沒有作詩需要的婉曲之心,而是更害怕「露才揚己」,但又不甘心默默無聞,只能藉詩會評賞,取得另一種表現。
●紅杏忽現出牆時

但稻香村黃泥院牆中,卻種了幾百株紅杏花,只要季節到了,就會綻放如噴火蒸霞一般的豔色。以老梅自比、老農自居的李紈,卻喜歡杏花,她的情慾流動,也非常令人好奇。
史湘雲過生日那一回,大家都聚在藕香榭作詩、吃螃蟹、賞桂花,平兒帶著婆子來,要拿幾個大的帶回去給鳳姐吃。李紈選了幾個大的放在盒子裡讓婆子給鳳姐送去,並讓平兒留下來陪她喝酒聊天。李紈、平兒喝酒喝在興頭上,李紈就攬著平兒笑道:可惜你這麼好模樣,命卻平常,只落得在屋裡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奶奶太太看。
接著李紈只顧在平兒身上亂摸,並且摸到了一把鑰匙。平兒受不了李紈的撫摸,便說:「奶奶別摸,怪癢癢的。」李紈說:「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做什麼?」這裡描寫了李紈和平兒的肢體接觸,其實是很曖昧的。
還有王熙鳳過生日時,賈璉在家中和鮑二家的偷情,被王熙鳳逮個正著。一肚子氣不敢撒在賈璉身上,卻把平兒打了幾下,平兒只哭哭啼啼,一肚子委屈不敢說。李紈看到這種情況,趕緊把平兒拉入大觀園去了,寶釵寶玉都來安慰勸解。當天晚上,平兒就在李紈的稻香村歇了一夜。李紈也沒饒那鳳姐,逮住機會便狠狠罵她一頓。鳳姐無話可說,當著眾人的面給平兒道了歉。
這裡可以看出李紈非常喜歡平兒,喜歡到平常只當大菩薩的李紈,願意為她搶白王熙鳳,讓人感覺甚至超越了平兒和王熙鳳的感情,也許可以推測,李紈和平兒有感情在裡面,那個撫摸,可能也像紅杏一般,有著情慾的轉移?
這兩段故事,卻讓寫李紈的情節多了人的味道,原來即便是孀居寂寞的李紈,也有情緒波瀾的時刻。
勇於超越框架才能「超逸」
張李德和標注的賢妻,和李紈標注的孀居,其實都像是一種保護色,讓她們相對黯淡,但聰明的她們,卻能在自己生活範圍創造一個自由和愛的活動空間。這給我們的啟發是:注意心所關注之處,真實發覺自我真正的價值,不要讓刻板意識形態的矩陣框架將我們框住,而是要有意識地將自己的知覺延伸得更遠、更深。
正因為知道框架的限制,又敢於伸出框架之外,張李德和號稱「嘉義詩媽」,又與居住在鄰近的陳澄波、林玉山並稱嘉義藝文鐵三角,在詩文繪畫裡,能找到自己的價值,而李紈雖不作詩,不搶鋒頭,卻也在詩社的賞評大會裡,得到了自己快樂的寄託。
可見得,如要超越生活框架,可能會引人側目;逸出社會意識形態的矩陣,固然危險,但能夠超過那一點點,人的生命力,便能得到真正的展現。
黃承達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