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入而不自得:王維〈過香積寺〉

王維〈過香積寺〉以隨興而至的情調,刻畫著融入大自然環境中無欲無求的狀態。也因為不受執念的束縛,所以無入而不自得,
無入而不自得:王維〈過香積寺〉

「大甲媽祖繞境」是臺灣每年四月的宗教文化盛會,親臨現場的信眾們在這場台式嘉年華的慶典中跟隨著大甲媽祖的起駕,瞻仰祂的風采,也期望獲得媽祖的庇佑,為自身或所繫之人消災祈褔。而在被美國媒體CNN形容為「這是全世界最受歡迎的一場健行」期間,許多媒體也紛紛報導媽祖繞境時的神蹟與異象,反映著宗教力量之於人心所給予支拄精神、心靈的強大依傍。

換句話說,在宗教文化氛圍濃厚的情境中,人們秉著虔誠的心意前往寺廟敬拜,或多或少都期待著神靈的保佑、加持以度過現下尚待面對的處境與狀態。如單身男女會到龍山寺向月老求得紅線,期盼遇到好姻緣;在職者會在農曆新年期間至烘爐地參拜土地公、求發財金;至於考生,則會於考前攜帶准考證敬拜文昌帝君,希望能有個好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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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人們期待「有求必應」的心靈慰藉,王維的心態或許顯得更從容有餘,他未必會像其他信眾一樣繞境全程、也沒有非得見上媽祖金身一面或「鑽轎腳」的必要,就如他在這首〈過香積寺〉中所呈顯的「安心」感般,心若能安定下來,便無入而不自得: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興到:非積極的隨意路過

詩題命為「過香積寺」,其中「過」字作為動詞理解帶有「拜訪」的意思,因此「拜訪香積寺」顯然是詩作所欲傳達的核心概念。同時,就「拜訪」的動作與行為來看,具有較為鮮明的目的性,如同樣於詩題含有拜訪之意的作品〈過故人莊〉,便是紀錄了詩人孟浩然至故友家拜訪時兩人間互動的深厚情誼。

然有趣的是,王維雖然以「過香積寺」命題,但詩作卻以「不知香積寺」開場,這便意味著「香積寺」對於王維而言是一個意料之外的目的地,也就是以香積寺作為拜訪的地點似乎不在王維既定規畫的行程裡,反而更像是臨時起意的念頭。就如同現今流行的定點旅行般,在不刻意安排行程的前提下,到了一個地方,根據當地的生活步調、習慣節奏等日常模式進行深度旅遊。


若僅就詩題推敲,很容易會解讀為詩人因預設的動機而要去香積寺完成什麼事情(如前文所說的有所祈求)。如此一來,當執著於事件的實踐或結果時,過程的享受或參與便很容易被主導的念頭所忽略,則就不易留心於「過」作為「拜訪」意義的過程階段,也就是經驗、經歷的環節。因此,當詩作以「不知」起筆,便消解了詩題的侷限,一切從「無」的摸索中開始,將經驗的感知歷程放到了最大。

西安香積寺

無入而不自得:王維〈過香積寺〉

聞聲:穩定與指引心意的方向

在缺乏衛星定位系統的唐代,對於香積寺具體位置明顯陌生的王維來說,此次的前往必然是困難的,所以「數里入雲峰」既真實又總結了他「尋訪」香積寺所耗費的時間、體力等等。而從「入雲峰」來看,也暗示著香積寺的位置似乎頗為隱密,並不太容易被發現與找到,這也就是詩人為何以「古木無人徑」句來作承接。

既有古木,又無人徑,一方面反映了這個環境空間的隱蔽性;同時,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王維在「不知」的摸索下踏上的是一條較為不明朗的路途,所以人煙稀少,甚至因為短期間內沒有人走過,以至於「人徑」被新泥覆蓋,無法辨識。而就詩句的呈現,在沒有目的意圖的情境下,縱使是一段艱難的旅程,王維都顯得格外的從容,那怕是迷路在數里雲峰之間,都彷彿有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不急與不徐。

無入而不自得:王維〈過香積寺〉

 
面對行程的艱難,王維的心態固然起到了關鍵,不過減緩困境焦慮感的其一原因,或許也與「鐘聲」關係密切。「深山何處鐘」既是問句,卻也是標記香積寺位置的肯定句,即鐘聲所傳遞的聲音質量,不僅成為了詩人估量自己與香積寺之間距離遠近的判斷方式,也導引著詩人,讓王維能在茫茫山林的摸索中沿聲前往,而不致毫無頭緒。

此外,寺廟的「拜鐘」儀式,除了時刻固定、節奏穩定等特質外,在佛教信仰裡,更帶有消除雜念、災厄等意涵。如《叩鐘偈》便載有:「聞鐘聲,煩惱輕,智慧長,菩提增。離地獄,出火坑,願成佛,度眾生」一說。可見鐘聲給予人穩定心神的力量,指引並成為詩人心意的依傍。

倣王維江山雪霽

視色:萬物靜觀皆自得

無入而不自得:王維〈過香積寺〉

身處深林雲峰而未見人跡的詩人,儘管未知香積寺究竟在何處以及尚需多久的時間才能到達,似乎都不減其感知經驗的興致,而不慌不忙的體察周遭環境的變動:山泉因穿行著交錯嶙峋的危石而發出幽咽的聲音,深林的蒼松經過日光的照耀更顯得冷翠。

泉水行經危石所激起的水花與發出的幽咽聲,都彷彿曝顯著行徑的困難重重與險阻挑戰,但每個水花、每道聲響都是流水以柔克剛而順利通行的展示與呈演。換言之,水以其極大的容受成就了其含納、包覆、形變的本質。而經年生長的松柏等常綠植物,儘管歷經日夜與四季的更迭,卻不減蒼翠,尤其於一次次的風霜中,更顯得其品格的挺拔不搖。

「幽咽」與「冷」從人的意識認知來思考,都是相對較為不舒服的狀態或感受,如前者多用以反應哭的情緒;後者則是人的知覺反應。因此,面對諸如「幽咽」或「冷」的狀態時,我們很可能會選擇逃避、或以消極的方式來應對,以盡可能地避免這些狀態在我們感知情境中存在、延宕的時間。然而,自然卻不一樣,越是艱困惡劣的環境,越是積極以對,而彰顯了本色的純粹。

長江積雪圖

淨心:清澈心底的潭

在佛家的故事中,記載了高僧透過誦念佛法,制伏水潭中害人的毒龍,使其不再傷人的事蹟。王維則將佛家故事融入自己行經深林的當下情境,以「薄暮空潭曲,安禪治毒龍」句收束全詩。當日光明亮充足,可以提高潭水的能見度,以利渡潭者、行經者有所提防潭下動靜;反之,日光不足時,便無法判斷潭裡的狀況,增加渡潭的風險與難度。詩人以「薄暮」點明了當下時間已是傍晚,意味著此時仍在山中的他,將會面臨更艱難的環境挑戰,心靈的負擔也會較白天陽光高照時來的沉重。

面對心靈的脆弱,我們總極欲的想藉由外在支援的力量來消解,如失戀的人可能會透過酒精灌醉自己,以逃避難過的情緒;處在壓力情境的人,可能會以暴飲暴食,作為舒洩管道。這些方式的效期與效力都很有限,一旦失效,就必須採取更極端、強硬的方法來緩解心靈,於是脆弱的心非但未能完全修補,反而有了「期待更好」、「想要更好」的執念、慾望,進而提供了毒龍滋長的養分。

比起對於外部力量的介入與依賴,住在心潭裡的毒龍當然得從心淨化,因此「安禪」成為自我淨化的途徑。當一個人打從心底的不怕黑暗,便不需要依賴日光的照耀,或畏懼深潭的恐怖;同樣的,當心靈不對失戀、壓力產生恐懼與排斥,則便會在分手後沉澱自我、衡量自身狀況,而不會放縱自我,任慾望驅使。一旦心潭淨空,無欲無求,便無入而不自得,毒龍也就沒有慾望宿主可以寄生。

無入而不自得:王維〈過香積寺〉

輞川十景圖卷

王維最後到底有沒有找到香積寺呢?
這個答案似乎也不是這麼重要了。或許王維本身就是帶著減法的心態進入山林,隨著尋訪的沉浸,拋開塵俗附加於自身的多標簽與多價值。
因此,他能夠定心觀察自然變化,窮通空無之理,以豐厚心靈。

大甲媽祖繞境

許逢仁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