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先民的歌詩(下)

《詩》義不明的現象,不僅和詩類文字的特徵有關,也深受當時「詩用」觀念的影響所致。儘管對於《詩》義的詮解莫衷一是,但隨著東漢以來《毛詩》的影響不斷擴大,〈毛詩序〉也就成為進一步瞭解《詩》之文化價值與文學特色的關鍵了。

周朝先民的歌詩(上)

周朝先民的歌詩(下)

《詩》義不明的現象

為什麼會導致「《詩》無達詁」的《詩》義不明現象?清人皮錫瑞認為根本的原因就在於「《詩》本諷諭,非同質言」,也就是說在後世文士對詩類的認知中,相對委婉、隱晦的詩類文字,著實有別於質實的文類文字。

此外,《詩》在一段時間裡,還成為了各個諸侯國之間的外交辭令,特別強調「不學《詩》,無以言」、「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爲」的「賦詩之意」,顏崑陽就將之視為我國「詩用學」的重要淵源。但由於「賦詩之意」往往斷章取義,於是就對「作者之意」造成了妨害。久而久之,當文本陸續脫離「作者之意」與「賦詩之意」的語境後,《詩》義也就更加地晦暗難明了。


《毛詩》的影響

儘管「《詩》無達詁」現象造成了衆說紛紜而莫衷一是的局面,但從影響論的視角來看,自東漢中期《毛詩》逐漸取代《魯詩》、《齊詩》、《韓詩》,而成為詮解《詩》義的主流後,《毛詩》對「政治教化與道德修養」的側重,也就成了影響後世文士最為深刻的觀看方式。其中尤以〈毛詩序〉最為關鍵,特別能夠反映出這種觀看方式的內涵。

周朝先民的歌詩(下)

〈毛詩序〉大致有三項值得留意之處:
其一,強調主體情志是歌詩的根源。
其二,歌詩足以反映世道的治亂情勢。
其三,提出了「六義」,藉以「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效用。

那麼,「六義」也就顯得特別地重要了。

〈毛詩序〉中的「六義」

〈毛詩序〉羅列了「六義」的名目:「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簡單來講,「風、雅、頌」是指《詩》的體式,「賦、比、興」則是指《詩》的修辭。

從體式言

周朝先民的歌詩(下)

「風」可以反映各地的風土民情,折射出社會的治亂;且具有「風化、教化」的意思,能使人瞭解良善與淫邪的區別。所以「風」特別強調「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的作用,並主張「風刺」必須主文而譎諫,也就是說要含蓄且委婉地通過歌詩來規諫人君,因此又有「發乎情,止乎禮義」的提醒。這大概和「采詩」的說法相應,認為人君可以藉由歌詩來「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而「采詩」文化的影響甚至還擴及漢文化圈

「雅」是周朝的正聲,大致可說和四方之「風」相對,〈毛詩序〉牽強地視之為王政興廢的借鑑。

「頌」是宗廟祭祀的樂舞,與「風、雅」相比較,則更為莊嚴肅穆。

從修辭言

由於〈毛詩序〉並未進一步說明「賦、比、興」的內涵,所以造成了後世文士在認知層面的分歧。
」沒有疑義,是指「鋪陳直敘」的修辭手法,側重於流暢而明晰地體物、敘事,使人能一目了然。例如〈齊風‧雞鳴〉:

周朝先民的歌詩(下)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
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

這首詩通過「賦」的方式,生動地呈現了一段夫妻之間的對話:

妻子三番兩次提醒丈夫起床準備參與朝會,丈夫卻一次次地將公雞啼鳴說是「蒼蠅之聲」、將拂曉晨曦說是「月出之光」,而陷溺於與妻子同床的美好夢鄉中。

妻子於是發出最後的溫柔攻勢:「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一方面表示能與丈夫同床共枕,何樂不為!一方面卻又強調丈夫一旦未能及時參與朝會,妻子就將承受來自丈夫同僚的異樣眼光,誤會丈夫的怠忽職守是遭致妻子魅惑所致。

全詩語意委婉,且敘述十分地通順、淺白。


「比、興」二者,則往往難以明確區辨彼此的差異。

「比」是「比方於物」的意思,類似於「譬喻」這種修辭手法。例如〈衛風‧碩人〉,這首詩特別具體地刻畫了莊姜姣好的容貌,詩中如此形容道:「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周朝先民的歌詩(下)

主要就是藉初生的荑草、凝固的油脂、天牛的幼蟲、瓠瓜的種子、蠶蛾的觸鬚,分別比擬莊姜的雙手、肌膚、頸部、牙齒、眉毛之不同身體部位。如果直接根據詩中的描述加以想像,恐怕腦海中將會呈現出一幅極其駭人的怪物圖像,如何還能令人感到「巧笑倩兮」!

所以「比」並不是簡單地將「比擬之物」強行替代「被比擬者」。事實上,「被比擬者」與「比擬之物」間還存在一個連結二者的紐帶,這個紐帶,王夢鷗稱之為二者所共有的價值。

如此一來,莊姜潔白柔嫩的雙手、軟彈透潤的肌膚、稚嫩白晰的頸部、整齊分明的牙齒、輕柔細長的眉毛,於是躍然紙上,美貌動人。

「興」是「所見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類推,不可以義理求也」的意思,每每見於全詩各章的開頭幾句,並以景象的方式呈現。不過景象與主體情志的關連性卻相對顯得薄弱,甚至常常使人不明所以。例如〈召南‧摽有梅〉: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全詩三章均由採收梅子的景象開始寫起,並個別敘寫女子對求偶之士的不同回應。

周朝先民的歌詩(下)

當梅子尚有七成未熟成而無法採收時,女子滿懷期待地盼望著真正之意中人的到來;轉眼間,到了梅子還剩三成未熟成而無法採收之時,女子則表現出了焦急的情態;隨著梅子完全熟成而悉數採收之際,女子竟表示:只要求偶之士開口表達意願,就能隨即與之雙宿雙飛,而不用從事任何的儀式化典禮。

該詩在層層遞進的敘述中,充分彰顯出女子從殷切期盼到無奈失落的求偶之情,但卻與前述採收梅子的景象看似格格不入,而難以覺察情、景之間的關連性。

但在鄭玄看來,這首詩正是藉「興」的修辭手法,通過梅子熟成的比例自少而多之狀態,強化並凸顯女子從未屆適婚年齡到適婚年齡,再到已逾適婚年齡三個階段之求偶心態的變化。所以《毛詩》才說這首詩是聚焦於「男女及時」這項社會議題。

由此觀之,從「比、興」的通同之處言,「比、興」都屬於一種聯想關係,意圖通過聯想把景、物與情、志協調地聯繫起來。從「比、興」的不同之處言,「比」的聯想關係相對顯得直接且密切,「興」的聯想關係則相對顯得間接且薄弱,甚至無法覺察出主體情志為何會在當下的語境中,與所看到的景物產生聯繫。

《詩》的文化價值與文學特色

總之,《詩》所遺留的先民歌詩,體現了周朝中土的文化風貌,從諸侯國間之「詩用」外交禮儀到《毛詩》在政治教化層面所樹立的典範意義,「溫柔敦厚」的「詩教」於是成了維繫社會安定的理想性中介,百姓不僅能藉以分辨良善與淫邪,還能委婉地反映民意以警示人君。而在宗教信仰相對普及的歷史語境中,《詩》甚至是後世藉以探索上古巫文化的關鍵。

周朝先民的歌詩(下)

此外,也可以從《詩》中窺見周朝先民的日常生活,從農事勞作、戰爭行役到愛情、親情、友情的憂苦與快樂,再到懷才不遇、沒落貴族的哀思,乃至對腐敗朝政的譏刺、對邀集宴樂的記錄、對民族史詩的謳歌等,在在呈現出一幅周朝的社會風情長卷。

從文學層面來看,除了奠定「賦、比、興」的修辭手法外,以四言為主的基本句式與重章複沓的組織形態,也成了《詩》的特徵,並對後世文士造成深切影響。

四言句式可以說是典雅文字的標誌,與相對顯得流麗的五、七言句式形成對比,所以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說:「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

造成這種差異的關鍵,就在於四言句式是十分規整地將每個節奏點(一般以一個詞、兩個字為小節奏點;以韻腳為大節奏點)都填滿實字,所以產生了四平八穩且斬釘截鐵地節奏感;五、七言句式則是在每句句末,也就是最後一個節拍,都保留了一個空缺而沒有補足實字,於是就造成了失去平衡且饒富變動地節奏感。

重章複沓的形態,是歌詩反覆吟詠之特徵的遺存,不僅具有一唱三歎的渲染效果,在內容上,還往往存在層層遞進的情節安排,所以能彰顯主體情志此起彼伏的程度變化,於是生動且質樸地體現出了周朝先民的喜、怒、哀、樂。

林佑澤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