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載難逢竟逢:杜甫〈贈衛八處士〉(上)

〈贈衛八處士〉一篇,以「人生不相見」起筆,「世事兩茫茫」結尾,其間既表露著杜甫與衛八君子之交的情意,進而含喻著亂世下人生無常的無奈。
千載難逢竟逢:杜甫〈贈衛八處士〉(上)

「保持社交距離」這則標語,對於歷經三年籠罩著新冠肺炎疫情的全世界人們來說,應當是再熟悉不過了。儘管疫情趨緩的現在,社會的運作彷彿恢復到了疫情之前,但我們仍然記憶猶新於疫情蔓延之際為我們生活的種種日常所帶來的萬般不便:戴口罩、人流管制、用餐外帶等,更遑論國內外移地的工作、旅遊、出國。然值得慶幸的是,受惠於科技的進步,我們仍然可以透過各種新穎的通訊媒介緩解人與人間在封城、停課之際無法近距離接觸的限制。而這般超越時空制約的人際交流、互動,遠遠超出了古人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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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對於今日的我們來說是一通視訊來電便可以解決的問題,但對於古人而言卻可能是一輩子的無解,這也就是杜甫在〈贈衛八處士〉中所流露出與友人衛八二十年後再逢時,內心憂喜參半的心思: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爲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
   夜雨翦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星光/燭光:揭示現實命運的終極課題

千載難逢竟逢:杜甫〈贈衛八處士〉(上)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詩人開篇第一句,便直接將人生現實必然遭逢的課題輪廓清晰。杜甫將「不相見」置於「人生」的情境裡,便意味著「相見」在當時的社會環境(據載本詩作於唐肅宗乾元二年,是杜甫在經歷過安史之亂後,調任華州司功參軍時所作,此時杜甫已四十八歲)中有多麼的困難重重:戰亂對社會結構的衝擊、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征夫倉皇上陣,血流成河等等。因此詩人進一步以客觀的星象為喻,藉由分別位於東、西方位的商、參兩星宿於星空中此出彼沒的現象,達到強化「人生不相見」這個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的課題。

由此觀之,「見面」哪是今日「改天有空見個面」諸如此類的交際應酬語便足以簡單帶過的呢?在離亂的背景下,要見上一面,實在太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運氣,而若真能見上一面,則當是幸運而奢侈的事了。是以「今夕是何夕,共此燈燭光」鮮明的將杜甫不可置信能與衛八重逢的情緒表露出來,揭顯著在詩人與現實運命對峙的情境中,終於獲得幸運女神的眷顧,而得以在多次「訪舊半為鬼」的「不相見」挫折、衝擊下與衛八相見。

面對「千載難逢竟逢」,不論是杜甫或者衛八心裡都清楚,這份「非常」的相遇具有時效性,當時間一到他們終將回到「常(態)」的軌跡裡──人生不相見。循此,他們一方面得小心翼翼的守護燭光,深怕任何一點點外力的干擾破壞了這得來不易的相逢;另一方面則又得親眼見證蠟燭隨著時間流逝燃盡,倒數著由「非常」返「常」的臨界。照明著杜甫與衛八友情歷久彌新的燭光,正好與高掛天際的參商星光對映,相較於燭光的脆弱易逝,星光的永恆性彷彿標誌著現實運命的不可改逆,意即生離死別乃人生必經的課題,沒有人能夠永遠倖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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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老逝:覺悟生命裡的錯過與焦慮

如果「距離空間」是「人生不相見」的關鍵;那麼「生命時間」則又是導致「不相見」另一個必然而不可抗的因素。一方面,時間的不可逆,使得詩人僅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花白的鬢髮,而感嘆著青春年華的老逝。一句「少壯能幾時」是杜甫有感於今昔對比下的自我檢視,是「鬢髮各已蒼」的自己對青春少壯的回望與嚮往。其間既是無奈歲月匆匆,許多「致君堯舜上」的理想都還未實踐就已經年老了;同是又表露著青春之短,自己卻未能把握,到頭來一事無成的遺憾。

另一方面,除了詩人經過自我形貌的審視而覺察生命時間的流逝外,杜甫舊友的逝世,無疑在在衝擊著「留下來」的詩人,而放大其內心對生命時間的焦慮。其中「訪舊半為鬼」一句,更意味著杜甫並非被動的獲知朋友亡故的噩耗,而是在經過詩人一次次主動的拜訪無果中,親歷印證了所謂的「人生不相見」。因此「驚呼」是詩人得知故友已逝下流露的惋惜與驚悸,至於「熱中腸」則進一步的刻畫著杜甫對於未知人世的深思與焦慮。緣此,在歷經數次與舊友的終生錯過,杜甫時隔二十年後與衛八的能夠再逢,當中的意義自然不言而喻,哪怕微弱的燭光終有消歇時,但至少都還有機會再見上一面,而稍稍舒緩了心中之於「人生不相見」的遺憾。

千載難逢竟逢:杜甫〈贈衛八處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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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逢仁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