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不在多,一二知音足矣!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
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軛。良無盤石固,虛名復何益?
──〈明月皎夜光〉
子夏曾說:「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他認為在「禮」的前提下,四海之人必然會像手足兄弟般相扶互助。但這其實是「禮樂大同」之世的終極理想,儘管孟子也曾明確指出「朋友有信」是五倫中的重要一環,不過我們也必須留意到,在儒家思想中講究「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之「愛有等差」的觀念,所以在現實社會中,人際關系始終存在著親疏遠近的差別。而這也就是為什麼「伯牙破琴絕弦」在我國的倫常文化中,能夠傳頌千古,畢竟知音難得啊!
歷代詩文中著實不乏關於朋友情誼的主題,或感慨人心不古,真心換來了絕情;或慶幸能與友人相遭遇,始終坦誠相待,不離不棄。歸根結柢,人際關系網絡是社會構成的關鍵,實在難以迴避,所以在古詩十九首中,依舊可以看到對於朋友背信棄義的埋怨,乃至感嘆知音難覓的現象。
〈明月皎夜光〉乃因蕭瑟的秋景,引發個人對光陰不斷流逝和年華老大的不安感受。接著便埋怨朋友竟枉顧同門情誼,只知自顧自地爭取名位和權勢,絲毫沒有念及往日舊情而幫襯著彼此。於是望向滿天的星辰,藉二十八星宿中的南箕(箕指揚米去糠的簸箕)、南斗(斗為酒器)和牛宿為說,認為缺乏真誠和信任的友誼,就如同是這些星宿一般:稱為箕,卻沒有簸箕的用途;名為斗,也不具備酒器的功能;貌似牛,但並未見到安在脖子上牽引物件的器具。暗指這樣的友誼只是徒有虛名而已,根本經不起考驗。怨憤之意,可以說是躍然紙上,不過在引用和譬喻的手法表現下,激切的情緒也顯得深婉不少。
此外,還有一首〈東城高且長〉,是渴望能有位相知相惜的女性,可以和自己共度餘生:
東城高且長,逶迆自相屬。迴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
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
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馳情整中帶,沉吟聊躑躅。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
在秋風的吹拂下,雄偉的城池依舊屹立於此,而與滿目的萋萋衰草構成了鮮明的對比,更令人備感生命的脆弱。於是便藉《詩經》中的〈晨風〉,表達「未見君子,憂心靡樂」的孤獨和哀愁;再藉〈蟋蟀〉一詩的「蟋蟀在堂,歲聿其莫(暮)。今我不樂,日月其除」,感慨光陰的無情流逝。因此省思道:回想這些年,總是為了滿足自身的志向,處處謹小慎微、兢兢業業,竟忽略了人生路上多少美麗風光。望著眼前的歌者,音容可人,樂聲中隱隱透著哀傷,仿佛聽見了她對過往的傾訴,但又有多少人能理會這弦外之音呢?所以通過雙燕築巢的譬喻,傳達自身願得知音的殷切期盼。
來者是客,會者是友,但社交是存在距離的,美國人類學者愛德華.霍爾就將人們的社交距離區別為親密、個人、社會和公共四個層級。而知音往往意味著情志和心靈的高度契合,且無男女之分,大致可以歸入親密這一等。同時,不具備血緣關系的人能夠進入親密層級,絕非易事,必然需要彼此間的充分信任與款誠相待。所以說,在我們的生命歷程中,會遇見不少朋友,但能夠「一生一起走」的知音卻是少之又少,在茫茫人海中能夠遭逢一二,就已經是萬幸了!
我是不是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
從「人言可畏」的青春懵懂,到「拉雜摧燒之」的愛恨情仇,再到「有過於畫眉者」的閨房之樂,和「舉案齊眉」的相敬如賓,無一不是愛情的體現。但還有一種愛情是最令人難以承受的,它歷經了婚姻的洗禮,只是愛情在婚後卻轉為單向輸出,可想而知,剛滋長起來的愛苗,又如何能夠恣意扼殺呢?糾結著、痛苦著,也就成為生命中無從迴避的枷鎖了。
〈冉冉孤生竹〉云:
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兔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
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
過時而不釆,將隨秋草萎。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
詩中藉由竹子根基於泰山、兔絲和女蘿依附於喬木的景象,象徵夫婦的結合。這種手法,和〈越人歌〉所說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如出一轍。
於是便回憶起丈夫不遠千里翻山越嶺而來,只為與自己結為連理的點點滴滴,濃情蜜意,不言可喻。不過丈夫婚後隻身在外,遲遲沒有回家,彷佛早已忘卻家裡還有位正值盛年的少婦,日夜等待著、渴望著丈夫的歸來。
但似乎事與願違,妻子也只能選擇相信,相信丈夫始終深愛著她,不久就會返家。只是果真如此嗎?抑或是這名妻子的自我寬慰之語呢?
從屈原〈離騷〉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以來,盛年女子對轉瞬即逝之容顏的焦慮,就被寄寓了文士懷才不遇的怨憤與哀愁。因此,這首詩所說的「過時而不釆,將隨秋草萎」,便往往被视為失意文士的寓託之作,而將之歸入閨怨、棄婦一類主題詩篇。
另外,〈青青河畔草〉云:
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連用六個疊字,十分生動地呈現出窗外青春正茂的旖旎景致,和樓上榮華正盛的少婦情態,物和人雙雙構成了「美好」的類比關係。且自遠而近的運鏡方式,令全場焦點匯聚在了少婦身上。無奈,這名少婦同樣沒有受到丈夫的重視,高樓、窗牖都是少婦「思盼不已」的象徵,而丈夫卻只是自顧自地遠遊四方。於是在頂真修辭的表現下,「蕩子」被凸顯了出來,由此不難感受到少婦心中的委屈和埋怨。
儘管愛情十分神秘,能將沒有血緣關係的彼此莫名地轉化為親屬、衍生出家庭,但又有多少人知道它同時又是潘朵拉的盒子,危機重重,造就了不少失敗的婚姻:徒有夫婦之名,卻無夫婦之實。那業已根深蒂固的愛苗,頓時竟成為莫大的負擔,翹首期盼著回心轉意,幾乎可以說是癡心妄想,畢生的可貴愛情就此被耽誤,從而喪失了愛與被愛的權利。這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愛到卡慘死」,看似雲淡風輕,但卻是以一生為代價!對歷代文士而言,愛情的失意每每無異於政治的失戀,君王的疏遠,可不就像是那遲遲未歸的丈夫,甚至早將閨中的結髮妻子拋諸腦後,自己也猶如少婦一般,在不斷逝去的青春中等待著、期盼著,乃至深陷於絕望的境地。無論少婦還是文士,可不都因為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嗎?
時至今日,丈夫已不再是妻子的唯一依靠,帝制皇權也已銷亡逾百年。那麼,愛上了不該愛的人,便意味著這不是兩情相悅的愛情,與其賠上自己的青春,還不如儘早開啟下一段愛情;政治失戀,則並不意味著無法戮力上國,畢竟為國效命、服務社會的管道多元,只要契合自身理想,得意與否,恐怕也就不是那麼重要的了!
古詩十九首以離別一類主題為大宗,其次則為人生觀的省思,以至於對堅貞友誼的渴求,和失敗婚姻的無奈。其中對光陰徂逝的哀嘆,幾乎貫串了所有的主題,可見人們在意識到長生信仰的荒誕後,更能務實地看待生命中的種種無奈,從而細膩的刻畫人情。就形式言,質樸的文字和真摯的情感,可以說是淺而易見的一大特點。同時,或藉「比」、「興」手法乃至象徵、引用等方式,深婉地傳達情志,或以疊字、排比、頂真、設問以及「賦」等修辭方式造就流暢生動的風格。有趣的是,在渾融一體的表現中,竟構成胡應麟所說「蓄神奇於溫厚,寓感愴於和平。意愈淺愈深,詞愈近愈遠」的絕妙美感。也就是說,在平易的行文背後,蘊含著極其幽微而纏綿的尋常人情,情真意切,自然感人,無怪乎劉勰如此評價道:「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