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判一首詩的優劣(上)

詩的優劣見仁見智嗎?真存在評判的「標準」嗎?事實上,詩的優劣評判是存有根本性原則可以把握的!

如何評判一首詩的優劣(中)
如何評判一首詩的優劣(下)

一般而言,從國中、高中乃至大學階段,為了文化薪傳,古典詩之閱讀與鑑賞遂成為教育事業中不可或缺的一大環節。但在一篇又一篇的閱讀與鑑賞歷程中,文化薪傳之目的反倒隱而不彰,取而代之的,卻是為了應付考試的記誦與形式化分析。
歸根結柢,箇中關鍵還在於文化的種子沒能真正植入沃壤之中,尤其在過往的學習經驗中,古典詩的賞析幾乎無異於數學解題,同情共感的生命想像極度匱乏,再加上個人對不同語境下的歷史文化、字詞語彙、修辭敘事認知有限,從而導致除了複述課堂所習得之賞析外,似乎難以引發源自內情的共鳴。也因此屢屢萌生困惑道:
這首詩究竟好在何處?
這首詩好無趣,我不喜歡!為何不選讀別首?
說了半天,這首詩就是通過許多手法,表達心中的愁緒。若化繁為簡,其實只一句『我苦哇』,為何還要大費周章地兜一大圈子呢?
諸般疑問卻顯示出了問題的癥結,乃在於未能確切認識評判詩之優劣的「標準」。所以每每不得其門而入,猶如散落於大地上的種子,難以順利扎根沃壤,又如何能夠汲取充足的文化養分成長、茁壯!

詩的優劣存在評判「標準」嗎?

今人往往由於無從知曉如何評判一首詩的優劣表現,遂以「不懂詩的美感」自外於傳統文化之門,從而輕易斷絕了自身的文化根脈。尤其所謂的「美感」,在時下科學的實證邏輯中,每每因其抽象而無法準確量化的「唯心」屬性,致使一切的分析都失去了「客觀」基礎而備受質疑。

但科學只是當代所倚重觀看世界的主要方式之一,卻非唯一,並不能對人文層面的精神活動提出完善地解釋。那麼,我們不禁要問:
既然「美感」沒有一組相對「客觀」的基礎,又如何存有孰優、孰劣的評判「標準」呢?沒有一套「標準」,古典詩的鑑賞豈不是見仁見智而毫無意義嗎?

如何評判一首詩的優劣(上)

據文獻記載,宋人歐陽脩一日於摯友梅堯臣家中,偶然見到晏殊寫給梅堯臣的信,信中抄錄了梅堯臣兩詩句,且稱頌不已。

於是引發了歐陽脩的好奇,好奇晏殊眼中的佳句,是否也是梅堯臣的得意之作?
不料,梅堯臣竟表示:
兩詩句均非得意之作,恐怕是晏殊「偶自得意於其間」的結果。

歐陽脩甚至還曾感慨,雖與梅堯臣相知相惜,但兩人對詩之優劣的評判卻大相徑庭:
聖俞(梅堯臣)平生所自負者,皆某所不好;聖俞所卑下者,皆某所稱賞。

揭示了古典詩的「美感」,必然會隨著審美主體的不同而有所差異此一事實。連自幼接受傳統詩文薰陶的文士都有此現象,則必須進一步探問:
導致這種現象的關鍵究竟為何?

一日搭乘公車時,我不經意地抬頭,見到了一首張貼在公車上獲得文學獎的古典詩作品,看上去遣詞用字還不錯,但經反覆咀嚼,該詩處處模仿蘇軾,且亦屢屢化用老、莊故實,頗有明人李攀龍模擬漢代樂府的意味,即仿效痕跡過於明顯,頓時令人感到索然無味,更難以理解評審的抉擇。
而這種情況並非個案,在一次臺北文學獎古典詩組的決審會議上, 幾位評審對其中一首詩作意見兩極而爭論不休,彼此僵持不下。最終,一位評審點出了問題的癥結,其實就在於「詩觀」的不同
「詩觀」是指個人對古典詩之創作旨趣、內容題材、形式手法、風格氣象等方面的審美視角,如唐人白居易就認為樂府詩必須以淺顯易懂的方式反映時事;宋人黃庭堅則是強調不能落入古人的窠臼而缺乏新意;清人王士禛乃崇尚神韻之美,特別欣賞饒富意趣的詩境。

由此可知,對於擁有一定程度傳統詩文功底的人而言,「詩觀」正是導致古典詩鑑賞之所以見仁見智的關鍵

如何評判一首詩的優劣(上)

既然如此,那麼,我們能否說詩的優劣根本沒有「標準」可依呢?

西漢龍首秤桿

金人王若虛曾被問及「為文究竟有無規範」的問題,從而提出「定體則無,大體須有」的觀念,暗示無論是體裁風格,還是修辭結構,雖然存在著傳統的寫作規範,但詩文創作絕非模式化的生產歷程, 所以王若虛還指出:「世間萬變,皆與古不同,何獨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 甚至強調:儘管「詩觀」有別,然「自得」、「辭達理順」卻是萬變不離其宗的根本原則,詩文的創作手法理應圍繞此一原則而靈活富有變化,才能開創獨樹一幟的個性詩文,為文壇注入新的活力。

王若虛的觀念,著實為「詩的優劣是否存在評判『標準』」之疑問提供了一條思路,即主體的審美視角不盡相同,惟於諸般差異間卻存有共性,可以說是在審美的大方向上可以把握之原則

評判詩之優劣的原則

那麼,究竟有何原則可以把握,以裨益於古典詩的鑑賞乃至創作?
原則不外有二:「豐富的層次變化」、「有意思和趣味的內涵」

但又該如何相對具體地理解這兩項原則呢?
在確切認識不同體裁如四言詩、楚辭體、樂府、三言詩、六言詩、五七言古詩乃至律絕等,必須顧慮根基於傳統之不同美感呈現的大前提下,可就「立意新穎」、「意溢於言表」、「多重含意」三個主要面向切入,只是必須留意各項要點皆彼此關連,分而述之僅為方便言說所設。

怎麼和我想的不一樣?

立意新穎」,涉及美人布魯姆(Harold Bloom)所謂「影響的焦慮」現象,是指文士在接受古代經典詩文薰陶的同時,各個時代之優秀作品也會構成一股難以超越的巨大壓力,致使文士殫精竭慮地不斷尋求突破的可能,渴望創作足與經典匹敵,甚至可以超越、成就經典。
而此一現象,隨著唐代以來科舉取士對主體思考的要求,乃至於一部部類書所提供具備索引功能之大型資料庫的陸續纂成,於是進一步強化了文士求新求變的創作意識,總想著能予人一種與衆不同而獨具個性的美感,可以說「出乎意料之外」便是其鮮明的特徵

以李商隱的〈蟬〉為例: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疎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汎,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面對坎坷仕途而始終屈居於低階官吏的李商隱,心中的鬱悶不難想見,遂藉蟬以抒發懷抱。
前兩聯先刻畫蟬餐風宿露、竭力鳴叫的生命樣態,同時也是在描述自身不願迎合世俗而奮力拚搏的人格特質,但命運並不因人的意念而轉移,無論多麼用力的活著,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落。
因之導入了第三聯的情志敘寫,哀嘆個人歷經長年的不懈努力,竟仍舊懷才不遇而漂泊無定,絕望之際,於是萌生「不如歸去」的無奈之感。至此,字裡行間瀰漫著李商隱那牢騷滿腹的傷情。

閱讀本身,是一種存在慣性的理解過程,讀者往往會因為前文的敘述而產生預期心理,也就是說,在李商隱那牢騷滿腹的傷情中,尾聯之結語部分恐怕也很難跳脫這種心緒。
但有趣的是,李商隱卻打破了這種閱讀的慣性,以「相警」二字將聲嘶力竭的蟬鳴轉化為「清」意無限的精神境界,這是李商隱的悟道之言,亦即自我寬慰之語,頓時一掃負面情緒而昇華為一種自得的心境,翻轉了讀者的預期,豈不是「出乎意料之外」嗎?

如何評判一首詩的優劣(上)

除此之外,諸如杜牧、歐陽脩、王安石等人所創作有別於既定觀點的翻案詩,同樣都是「立意新穎」的鮮明例證,隨著筆下歷史人物的不斷解構,因之呈現出愈益多元的形象,從而予人耳目一新之感。

而「意溢於言表」和「多重含意」又有何內涵呢?這分別涉及到文字能否充分傳達意旨的觀念和我國古典詩的特質。……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