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是一首五言體長篇敘事詩,說的是東漢末年焦仲卿和劉蘭芝這對夫妻的坎坷婚姻,於流傳過程中歷經數次增刪而成。因首句有言「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所以又名〈孔雀東南飛〉。
古來大抵都認為〈孔雀東南飛〉是以「興」的手法總起全詩,王夢鷗曾經指出「興」是一種聯想,是作者對描寫對象的印象式包裝,包裝便是一個意象化的過程,於此過程中,印象會被轉化為幻象。
那麼,「孔雀東南飛」這組幻象究竟有何含意呢?
有學者揭示了這組幻象和〈古艷歌〉間的關聯性:〈古艷歌〉所言「孔雀東飛,苦寒無衣。為君作妻,中心惻悲。夜夜織作,不得下機。三日載疋,尚言吾遲」,正與劉蘭芝「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的處境基本一致,都是因織工而苦不堪言的家庭婦女,這也是劉蘭芝眼中導致婚姻破裂的引爆點。
婚姻從來就不只是兩人世界!
婚姻是家族之間的媒合,夫妻二人尤有義務維繫家族間的和諧關係。劉蘭芝出身大家閨秀,歷經「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的養成教育,熟習織工、演奏和禮儀,於是在十七歲時,嫁給了焦仲卿。但劉蘭芝的婚姻生活並不趁意,從生理到心理都憔悴不已,二、三年後,終於忍不住抱怨道:
丈夫身為官府吏員,奉公職守,兢兢業業,我為了這個家,也是起早貪黑,侍奉公婆,努力織作。不過,婆婆卻嫌我織作速度緩慢,三天才生產五匹織品!
那麼,究竟是婆婆過於苛刻,還是媳婦過於嬌嫩,受不得半點委屈呢?
不妨與漢代樂府〈古詩〉(一名〈上山采蘼蕪〉)交互參看,其中提到:
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漢制四丈為一匹),織素五丈餘。
可以看到這名前妻織工了得,織就品質較高的「素」,一天便有1.25匹的產能,如此算來,三天就可以生產3.75匹,儘管不清楚劉蘭芝的織品為何,然而,三天五匹的產能可是足足超過那名前妻達1.25匹了,二、三年下來,產量十分驚人!
如此看來,劉蘭芝恐怕真是忍無可忍才傾訴心中積累已久的怨忿之意:
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
在這麼一個講究婚姻關係而不恣意離異的年代,劉蘭芝身為一名妻子,即使不甘心承受「被休棄」、「被出妻」的狼藉聲名也必須離開夫家,婆婆的苛求、夾層於婆婆和丈夫間的無奈,她的肉體和精神受到莫大的傷害!
丈夫得知後,便意圖經由溝通,協調婆媳關係,於是告訴母親說:
我命不好,仕途坎坷,好不容易娶了一位知書達禮的妻子,願意和她長相廝守、生死不離,母親為何不待見她呢?
豈料母親並不這麼認為,反而不悅地說道:
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爲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愼莫留!
認為劉蘭芝沒有教養,還我行我素,不如趁此機會休了她,母親甚至早已物色好體貌姣好、惹人憐愛的再婚對象,並於語末連用「遣」字,凸顯出了母親的絕情。焦仲卿一聽便急了眼,誓言永不再婚。母親卻也不是省油的燈,一句「槌牀便大怒」,就充分體現出其無比強硬的姿態。
面對油鹽不進的母親,焦仲卿只能無奈地退回房中,暫且寬慰妻子說:
由於母親正在氣頭上,尤為強勢,同時也因公務在身,或許妳先回娘家待一陣子,等候些時日,待雙方冷靜下來以後,再接妳回來!
劉蘭芝深知此事幾乎沒有轉圜的餘地,便對丈夫說道:
勿復重紛紜!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仍更被驅遣,何言復來還?
妾有繡腰襦,葳㽔自生光。紅羅複斗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人。留待作遺施,於今無會因。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劉蘭芝回想起當年嫁入夫家,侍奉公婆不敢有絲毫怠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操勞不已,即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卻還被夫家埋怨!難道待雙方冷靜下來後,還要回夫家繼續承受這樣的生活嗎?而新婚之時那批豐厚的嫁妝,或許就留給丈夫做個念想吧!言語中帶著對這段婚姻的失望和憤恨,唯一放不下的,大概就只剩與丈夫的這段深情了!
夫家不留、娘家不喜,當何去何從?
折騰了一宿,劉蘭芝便在雞鳴聲的催促下打理好自己,準備向夫家辭行:
著我繡裌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纎纎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從衣著到飾品,再從妝容到儀態,無不端莊得體。
劉蘭芝先於堂前拜別婆婆,謙恭地說道:
我是個野丫頭,嫁入夫家,收受不少聘禮,只是能力有限,不能符合婆婆的期待,今後將再勞煩婆婆操持家務。
婆婆聽了,也沒有半點挽留之意。
接著便「淚落連珠子」以與小姑真情話別:
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古代女子於每月十九日夜間置酒歡聚,為藏鉤諸戲,以待月明,又名陽會),嬉戲莫相忘。
眼看小姑愈加亭亭玉立了,只盼小姑能幫襯著家裡,照顧好父母,也別忘了這些年在七夕、陽會之時的種種歡愉。
焦仲卿為妻子送行,一路上「隱隱何甸甸」的車馬聲,彷彿是二人心底最為深沈的悲鳴,焦仲卿一再向妻子起誓,在不久的將來,勢必會親自迎接妻子返回夫家。
劉蘭芝如何不明白丈夫的情意呢?所以也結合譬喻的手法說: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
申明自己和丈夫雙方矢志不移的堅定立場,只恐怕兄長不會依從我的意願,給予兩家重修於好的機會了!
在這麼一個尤為講究禮儀法度的年代,嫁作人婦的女兒突然回到娘家,往往不是一件可喜之事,所以不僅劉蘭芝手足無措,母親也十分驚愕,認為養成教育優良的女兒是犯了過錯才被趕回娘家。儘管劉蘭芝已向母親解釋自己並無過失,但依舊是使得「阿母大悲摧」,畢竟人言可畏啊!
適婚男女必須成立家室,因此,劉蘭芝回到娘家才十餘日,縣令便派遣媒人來說媒了。母親眼見事情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就勸女兒考慮看看。劉蘭芝於是含淚表示:自己和焦仲卿有約在先,情義不可違!母親遂為女兒婉拒了這樁婚事。
不日,太守也來說媒,兄長得知後,就找妹妹論理去了。兄長指出焦仲卿只是官府吏員,與太守之家有著天壤之別,因而反問妹妹:
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住欲何云?
認為與太守之家聯姻是當前的最佳選擇,否則,遲遲不願成立家室,還有哪裡能夠容身呢?劉蘭芝竟無法反駁兄長的觀點,不得已只能應允。
太守得知喜訊,隨即翻查曆書,良辰吉日便訂在三日之後。一時間,全府上下傾盡全力籌備婚禮,僕役隨從穿行內外,奇珍異寶目不暇接。
君不娶窈窕賢女、妾不嫁嬌逸郎君,皆因逼迫共赴黃泉!
相形之下,劉蘭芝卻是「移我瑠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執綾羅。朝成繡裌裙,晚成單羅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不情願地縫製嫁衣,一切都彷彿不斷迫近的暗夜般,渺茫而毫無希望。在與太守之家的鮮明對比中,可是充分彰顯出了劉蘭芝心中那無以復加的哀愁!
焦仲卿得知消息後,連忙告假來尋劉蘭芝。
劉蘭芝悲嘆世事多變難料,恐怕已經不是二人的海誓山盟所能承受的了!焦仲卿誤會劉蘭芝是看上了太守之家的權勢,便憤恨地說:
賀卿得高遷!磐石方可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
這是延續劉蘭芝當時的磐石和蒲葦之喻,而藉以譏諷蒲葦的堅韌只維持了一個晝夜,磐石則從始至終未曾動搖,到死也不改初衷本意。
劉蘭芝一聽,語帶委屈的辯解道:
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
不僅得面對婆婆的苛刻嫌棄,丈夫也無力替雙方緩頰,二人還不得不在禮制社會的規範中接受焦母和劉兄的再婚安排,如此逼迫,只能同赴黃泉以明夫妻恩義至死不渝!
於是焦仲卿返家向母親稟明自己和劉蘭芝的黃泉之約,並譬喻說:「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結合了頂真的手法,一再凸顯出象徵迫於時勢無奈的烈烈寒風,但無論多麼艱難,都無法妨害自己和劉蘭芝對彼此的堅定信念,這根植於夫妻恩義之沃壤中的庭蘭,終將開出光華璀璨的花朵!
無奈,母親卻沒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竟答覆道:
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豔城郭。阿母為汝求,便復在旦夕。
輕率地指出劉蘭芝再婚便是薄情的體現,甚至「強迫推銷」自己眼中的窈窕賢女,彷彿是在說:憨兒呀!今天下單,明兒就能送貨到府喔!但夫妻間的恩義哪能說斷就斷呢?這番言論何其可笑!且不僅沒能把焦仲卿從鬼門關前拉回來,反倒是推了一把,強化其一心殉情的決心。
同時,太守之家也來迎娶劉蘭芝,萬念俱灰之下,劉蘭芝遂「攬裙脱絲履,舉身赴清池」,投水亡身。焦仲卿得知消息後,便緊隨其後,相從於地下黃泉。
焦、劉兩家只能依循風俗,將二人合葬於華山:「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在松柏、梧桐一類喪葬文化符號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的哀淒,連理枝和雙鴛鴦看在過往的行人眼中,則莫不是夫妻恩義生死同心的精誠所致。
全詩古樸自然,確實就像清人賀貽孫所說的宛如一本雜劇;人物性格鮮明,敘事生動,剪裁精當,刻畫出了婆媳關係中的刻薄和謹慎、夫妻關係中的直言和埋怨、焦家母子關係中的威權和劉家母女關係中的體諒、兄妹關係中的不耐;大量的對話也隨言說對象的差異而隱含著不同的情緒和姿態,因之引人入勝,一幕幕場景如在目前。
漢代古詩所見涉及婚姻關係的敘寫中,有像秦嘉和徐淑這麼一對如膠似漆的夫妻,儘管歷經「生別離」的小插曲,卻彷彿是上天格外賜予的一次「訴衷情」的機會,讓二人再度品嚐到那初戀果實的青澀滋味。但也有像焦仲卿和劉蘭芝這麼一對苦命鴛鴦,從夫家的婆婆到娘家的兄長,從禮法制度再到國家律令,一時間,竟羅織成一張「逼迫」的密網,鋪天蓋地而來,二人無處可逃,只能相從於那未知的冥界,令人不勝唏噓!但無論何者,都將夫妻間的恩義銘刻在了一代又一代的國人心中,不斷警醒著人們更多一些珍視,更多一分包容,更多一絲溝通,畢竟婚姻從來就不只是二人世界!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