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的古詩──歷史記述與評議篇(上)
漢代的古詩──歷史記述與評議篇(中)
人間煉獄的終極不是面對死亡威脅,而是不知所以的苟活!
蔡琰的〈悲憤詩〉是由前、後兩章所組成,前一章為五言句式,主要記述顛沛流離的悲慘遭遇,後一章則為楚聲體式,以細膩刻畫憂傷與憤恨的複雜情緒為核心,因之凸顯一名女性身處亂世的無助和悲哀。
這首詩自董卓包藏禍心迫害賢良、挾主自立西入長安寫起,繼而引發各方勢力群起討伐董卓,董卓軍各部也重兵雲集、精銳盡出,所過之處燒殺擄掠而怵目驚心:
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
斬截無孑遺,尸骸相牚拒。馬邊縣男頭,馬後載婦女……
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
失意機微閒,輒言斃降虜。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豈復惜性命,不堪其詈罵。或便加棰杖,毒痛參并下。
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
彼蒼者何辜,乃遭此戹(ㄜˋ,同「厄」)禍!
蔡琰看到董卓軍中摻雜不少兇殘的羌胡之兵,這與中土手無寸鐵的百姓形成鮮明對比,董卓軍從圍城到破城,就猶如狩獵一般,百姓也都成了獵物,因之隨處可見層層堆疊的屍體,成群的鐵騎還將被斬殺之男性頭顱懸掛於兩側,將被擄獲之女性載於馬後,似乎是在炫耀自己戰功赫赫,尤其此處特別採取了排比句式,一於馬邊、一於馬後,一為男性、一為女性,一氣而下,彷彿感受到了惡魔殺戮的快意。
蔡琰便是此次被擄女性之一,並隨軍西行進入長安。被擄之人粗估逾萬人,軍方的管制嚴厲且粗暴,非但不允許人們恣意聚集,即使親屬之間也不敢輕易對話,稍不趁意就持刀恫嚇、出言辱罵,甚至掄著棍棒肆意毆打,畏懼恐怖之情令人無法想像。但蔡琰作為一名親歷者,就接著直白地道出了當時生不如死的心理狀態:「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表明失卻了生而為人的尊嚴,比起死亡更令人難以承受,如今的處境是想死死不了,求生又找不到生存的意義和價值,從人生目標到理想追求,再到情感的羈絆,一切幾乎薄弱得隨時都有破滅的可能,那麼,生存便成了行屍走肉般地苟活著,頓時也就深陷於徬徨而茫然的心緒中了!
備受道義和志節煎熬的是活生生的我!你沒有資格說三道四!
沒承想,蔡琰面對這般生不如死的遭遇才只是一個開始。
在董卓舊部與各方勢力周旋的歲月裡,蔡琰竟被南匈奴軍擄獲,落入左賢王手中,從此遠離了熟悉的故土,取而代之的不僅是「少義理」的「他者」,還有荒僻寒涼的異樣時空,於是感嘆道:
身執略兮入西關,歷險阻兮之羌蠻。山谷眇兮路曼曼,眷東顧兮但悲歎……
惟彼方兮遠陽精,陰氣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塵冥冥,有草木兮春不榮。人似禽兮食臭腥,言兜離(語言不通)兮狀窈停(深目高鼻)。
無論是飲食、語言、族群,還是氣候、地貌,對蔡琰而言都備感陌生以致無法適應,這標誌著不同文化下之意識形態間的碰撞,基於慣性的文化本位思維,一再深化自身與「他者」的種種差異,加上「劫人者」與「被擄者」的緊張關係,導致了今人看來深目高鼻之立體五官的帥氣形象,在蔡琰眼裡卻是禽獸般令人嫌惡的存有。
蔡琰就這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在異樣時空中生活著,為了適應環境,身體自然會啟動生存機制加以因應,也往往會導致文化意識形態發生轉變。於是在此期間蔡琰產下了兩個孩子,且於〈悲憤詩〉第二章中描寫自己身心俱疲的哀苦說道:
冥當寢兮不能安,飢當食兮不能餐,常流涕兮眥不乾,薄志節兮念死難,雖苟活兮無形顏。
睡不安穩、食不下嚥的關鍵顯然都在於一心,文化意識形態之衝突對她構成了極其巨大的壓力,究竟是求死以成就志節?還是求生以苟活人世?當這種抉擇一旦進入現實世界,就會讓人深切地體會到現實世界並不是一個非生即死、非黑即白的簡單構成,人們總是在頌揚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固然不錯,但又有多少人能夠真正意識到之所以能成為英雄,實際上與其所處時機、所居職位、家族聲望、社會關係、親友倫理等因素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性,而不單單是暴虎馮河式的一死所能成就的!更何況死也不必然是幾經考量後最符合自身需求的唯一歸宿。所以,蔡琰才會深陷於糾結和痛苦之中無以自拔。
同時,這首詩每句皆以「兮」字為斷,因之調節語氣的緩急變化,而呈現出「3、3」句式,此處又以五句為一個段落,這種奇數文句的運用,也一再強化了忐忑的複雜心緒。不過蔡琰的糾結與痛苦,反倒亦充分體現出她堅強面對現實的非凡勇氣。
隨著戰爭遠去,蔡琰也逐漸萌生對故土、家人的懷思,面對這未知的一切,著實令她時時刻刻都懸著一顆心,一聽說有中土人士到來,便渴望能探知父母的消息,但一次次的期待,卻又一次次的落空,所以備感哀愁:
感時念父母,哀歎無窮已。有客從外來,聞之常歡喜。迎問其消息,輒復非鄉里。
一天,蔡琰忽然得知中土來人迎接自己返家,激切之情可以想見,只是一頭是子女、一頭是父母和故土,二者無可兼得,猶如天秤一般,取走一頭,另一頭便將墜落,可以說一旦別過,也就意味著此生將不復相見。最終,蔡琰選擇了熟悉的原生家庭,但子女始終是父母心中掉下的一塊肉,她深知自己無法經受住離別即永別的殘酷現實,遂打算不告而別,不料,子女卻來到了跟前。
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去,豈復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柰何不顧思!」
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癡。號泣手撫摩,當發復回疑……馬為立踟躕,車為不轉轍。觀者皆歔欷,行路亦嗚咽。
去去割情戀,遄征日遐邁。悠悠三千里,何時復交會?念我出腹子,匈臆為摧敗。
蔡琰〈悲憤詩〉第一章
年幼的子女知道母親即將遠行,且此生恐怕無法再見,便號哭著不斷埋怨母親竟狠心拋棄自己。
見到這番情景,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選擇離去的蔡琰,在腦海中反覆浮現慈母不慈的自我質疑,猶如利刃般一再刺向她內心最脆弱的部分,令她瀕臨崩潰、幾近癲狂,錯愕間,也只能透過母子的肌體接觸撫慰子女。旁人見之,無不為之動容。最後,蔡琰強忍著悲痛在子女的追喊聲中「孑然一身」地踏上了歸途:
家既迎兮當歸寧,臨長路兮捐所生。兒呼母兮號失聲,我掩耳兮不忍聽。追持我兮走煢煢(ㄑㄩㄥˊ,孤單無依),頓復起兮毀顏形。還顧之兮破人情,心怛絕兮死復生。
堅強點!明天的朝陽不依舊東昇麼?
相關文獻並未表明蔡琰為何最終選擇了父母和故土,從十九歲被南匈奴軍擄獲,到三十歲歸來,或許是為了克盡孝道,為年邁的父母養老送終,又或許是出於對故土的眷戀,實情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但可以確認的是,蔡琰十分渴望能再度回到父母的懷抱中,所以她曾說「邂逅徼時願,骨肉來迎己」,以為是父母打探到自己的下落,於是派人前來迎接。直到回歸故土,才發現父母早已不存,家也湮沒在一片廢墟之中:
既至家人盡,又復無中外。城郭為山林,庭宇生荊艾。
白骨不知誰,從橫莫覆蓋。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
煢煢對孤景,怛咤糜肝肺。登高遠眺望,魂神忽飛逝。
奄若壽命盡,旁人相寬大。為復彊視息,雖生何聊賴!
白骨無人聞問而豺狼橫行其間,在在凸顯出了戰火對全社會的巨大破壞力,尤其歷經十餘年,城池竟未能恢復,那麼,就更遑論人的生死與聚散了!至此,蔡琰又「孑然一身」,無所依靠的感受令她五內俱焚,頓時彷彿喪失了生存的信念,只能強自支撐著。
之後,在曹操的媒合之下,蔡琰再度步入婚姻的殿堂,與丈夫攜手同行,相互扶持,開啟下半場的人生。
儘管一路走來坎坷難行,但蔡琰始終都能為自己的生命找到新的著力點,而在一連串的苦難中一再堅強地挺起脊梁,體現出了生命的韌性:「託命於新人,竭心自勗厲。流離成鄙賤,常恐復捐廢。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
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李世民)
人有生,則惟舊是保。歷史即人生之舊,人生乃歷史之新。故歴史必本於人生,乃始爲眞歷史。人生必源自歴史,乃見爲眞人生。
史必眞而成其古。生必傳而見其今。一屬天,一屬人。太史公《史記》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其大義乃在此。(錢穆〈歷史與人生〉)
錢穆將歷史視作「生命之學」,認為歷史蘊含著精神,而「人物賢奸、品德高下」便是精神所在,這也正是我們讀史的意義。在漢代的古詩中,班固的京都記述,承載著他心中對新朝氣象的想望;其〈詠史詩〉之歷史評議,則肯定漢文帝為恢弘道德所付出的努力,並讚揚緹縈的孝行,以及果敢與聰慧兩項人格特質。還有蔡琰親歷喪亂的自述,文詞纒綿而哀怨,不僅是對人類戰爭罪行的有力控訴,亦凸顯出一位勇於面對現實的堅強女性之形象。
更重要的是,錢穆還曾說道:「每一人總喜歡回顧以前,要知我之所由來。每一人亦總喜歡想望將來,要知我之所當去。」可以說直接呼應了司馬遷的觀點:
聖賢遭遇迷惘與人生困境時,總會停下腳步回望過去,在回望中體察生命、思考人生,再奮進前行,成就更好的自己!
林佑澤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