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傳統的飲食習慣裡有所謂「進補」的觀念,時序進入秋冬後,隨著氣溫的驟降轉涼,人們會透過「食補」的方式調養身體,於是夜市、街口等販賣薑母鴨、麻油雞、當歸羊肉等店面總是聚集了人潮,食客們無不期待來上一盅盅暖呼呼的湯品佳肴暖活身心。而在眾多食補料理中,雞、鴨、羊算是較為普遍而常見的,不過在臺灣中南部一帶還有一項進補食材可謂當地老饕的最愛──田雞。田雞其實是可食用的水生青蛙,由於生長區域在水田間,且肉質與雞肉相似,便有「田雞」一稱。
不過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特別是外國人,青蛙作為食材總是陌生的,於是便常常出現客人點了「藥燉田雞」,端上桌的卻是一隻青蛙,而讓人難以下箸、啼笑皆非。這種尷尬場面也發生在素來有著骨鯁氣魄形象的唐代文人韓愈身上,儘管現在的我們實在很難想像能冒死上言諫迎佛骨、又能寫文祭退鱷魚的韓愈,面對桌前的一隻蝦蟆卻束手無策的情景,不過在他〈答柳柳州食蝦蟆〉一首中,可謂極盡細膩的刻畫了自身打從心底對於潮州當地「食蝦蟆」習慣的抗拒。
蝦蟆這麼醜,怎麼可以吃蝦蟆?
蝦蟆雖水居,水特變形貌。強號爲蛙蛤,於實無所校。雖然兩股長,其奈脊皴皰。跳躑雖雲高,意不離濘淖。
鳴聲相呼和,無理只取鬧。周公所不堪,灑灰垂典教。我棄愁海濱,恆願眠不覺。叵堪朋類多,沸耳作驚爆。
端能敗笙磬,仍工亂學校。雖蒙勾踐禮,竟不聞報效。大戰元鼎年,孰強孰敗橈。居然當鼎味,豈不辱釣罩。
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常懼染蠻夷,失平生好樂。而君復何爲,甘食比豢豹。獵較務同俗,全身斯爲孝。
哀哉思慮深,未見許回棹。
蝦蟆,又稱癩蛤蟆,也就是我們一般所熟知的蟾蜍。蝦蟆與青蛙都屬於蛙類,不過由於蝦蟆的體表有許多疙瘩,且內有毒腺,因此作為食材務必要把皮疣剝淨,毒腺剔除,才能食用,以達到排毒解火的療效。
既不賞心,也不悅目的刻版印象
元和十四年(819年),韓愈因諫迎佛骨一事,倖免死罪而貶為潮州擔任刺史。潮州地處東南沿海一帶,與關中唐朝都城的生活方式、型態截然不同,特別是潮洲多颶風、瘴氣、漲潮,生活機能明顯不便,韓愈更以「居蠻夷之地,與魑魅為群」來形容自己貶到潮州的處境。也因為潮州靠海,故水產在當地可謂相當豐富,不過諸如鱟、蠔、章魚、干貝等這些饕客趨之若鶩的鮮美海味,在韓愈的眼裡卻都是怪怪奇奇而「莫不可嘆驚」的食物。在〈初南食貽元十八協律〉一首中,韓愈便點明了幾項在地食物,說自己雖然當「自宜味南烹」,不過結果卻是「腥臊始發越,咀吞面汗騂」,不但吃不出其中的鮮味,反而讓身體燥熱不適,而蝦蟆便是其中的一項。
因此詩的一開始,韓愈便從蝦蟆給他的「整體印象」起筆批評,首先是外貌的部分,認為蝦蟆不論是居住在水裡,又或者偕其叫聲取「蛙蛤」的新名,都無法改變牠形貌不揚的事實。再者,則就蝦蟆的特色予以前揚後貶的接連否定,包含兩股雖長,但背後卻布滿了一顆顆的瘰疣;跳起來好像可以跟雲一樣高,但終究得落於泥巴裡;蝦蟆聲雖然此起彼落的相鳴響應,但不過就是「無理取鬧」的喧鬧雜叫罷了。韓愈雖然透過一揚一抑的敘述,表達蝦蟆予以牠的整體觀感,然若仔細觀察則可以發現,蝦蟆的形貌與跳躍的不理想都不會對其生活造成無法迴避的影響,唯獨「鳴聲」則是韓愈無論如何都無法有效迴避的困擾,而加深對蝦蟆反感的關鍵原因。
壓垮韓愈的最後一聲
無理取鬧的一片蝦蟆聲,顯然對韓愈的潮州生活帶來極大的困擾。
因此韓愈在直指蝦蟆聲的雜鬧後,便引《周禮.秋官》的典故,說明即便是德高望重的周公,都不堪於蛙鳴聒噪之擾,而命「蟈氏,掌去鼃黽」一職,以「焚牡蘜,以灰洒之」的舉措趨趕、撲滅青蛙。
充分吐露貶於潮州的自己得天天面對蛙鳴而「願眠不覺」的愁苦滋味。事實上,韓愈的難眠自然與流放被貶的心境關係密直接,然而蝦蟆聲的襲擾或「敗笙磬」、或「亂學校」都為這份心緒添增了煩躁感,打亂了韓愈日常生活的節奏,深化了韓愈對於蝦蟆歇斯底里的感受。
致使韓愈接連運用兩則故實,強化自己對於蝦蟆負面觀感形塑的合理性:其一、質疑越王勾踐「軾蛙」的有效性,認為儘管勾踐因見怒蛙,有感於蛙氣之勇而向其行禮,進而鼓舞士兵當同怒蛙一般懷有輕死之勇氣。但是青蛙終究也是發怒鳴叫而已,卻從未如士兵般,赴死報效越王。其二、以《漢書》所載「蛙蟆勝負」的事例,凸顯蛙、蟆同類相殘的無知。
面對這類於過去載籍中僅會虛張聲勢而相殘殺的物種,如今卻成為「當鼎味」的佳餚,著實令韓愈不以為然而發出「辱釣罩」的反詰之嘆,認為海中多的是美味的水產,以蝦蟆為當鼎味,簡直污辱了這些捕魚的裝備器具。
淺嚐輒止,此地不宜久留的回棹心跡
儘管韓愈對於「食蝦蟆」充滿排斥,但畢竟宦謫至此,再如何的抗拒多少都得入境隨俗,因此以「稍稍」來表示對於這「初不下喉」的在地風味餐勉勉強強的接受,但也僅止於「淺嚐」而已。
這意味著韓愈並未打算真正的融入當地的生活,甚至以「懼染蠻夷」警惕自己當有限度的同俗,以免失去了自己素來生活的方式、品質等。
是以面對同遭貶而留滯柳州的柳宗元甘食蝦蟆之滋味,且將之比於「豹胎」一樣同屬名貴的食品感到不可思議。遂以《禮記》「全身斯爲孝」的典故提醒,強調彼此都當保全自我,以待歸返朝廷的時機。
「食蝦蟆」之於韓愈而言就像是被貼了貶謫的標籤一樣,因此韓愈借對食蝦蟆的抗拒來表明自己欲返朝廷的決心。
可喜的是韓愈在〈潮州刺史謝上表〉中懺罪謝恩,自悔進諫之不是,終於在潮州任職八個月後一路轉調離開了他所謂的「蠻夷之地」,但同時也可嘆的是,柳宗元終未等到與他一起回棹的那一天,在韓愈離開蠻夷、魑魅之群的同年,便病歿於柳州。
許逢仁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