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詞中的感情是主觀的、直接的——我手寫我心。
韋莊詞風「情勝辭」,因為情真,毋須藉由華美物象、穠豔字眼來裝點詞情,和溫庭筠客觀抒情、穠麗作風的「辭勝情」表現不同的風情。但是他所帶給讀者的情靈搖蕩,不是溫庭筠所能望其項背的。
韋莊雖然也寫愛情、相思,卻不像其他《花間》詞人,華靡之餘有如一幅幅沒有個性與生命的美人圖;反之,其詞總是「詞中人」呼之欲出的真實感,使人讀之不勝欷歔!故王國維說溫庭筠的詞是「句秀」,韋端己的詞是「骨秀」。陳廷焯也說韋詞「淒豔入骨髓」。
韋詞開啟了文人填詞之抒懷傳統。其詞別樹一格地以疏淡筆調反映真實生活的真實感受,擺脫了《花間》詞特有的浮靡華豔色彩。晚年,寫有追憶平生舊遊的〈菩薩蠻〉五首,從當年離開舊地寫起,歷經江南漂泊,最後以身在蜀地卻無限追憶洛陽作結。五首詞一氣呵成、不可割裂: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捲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絃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勸君今夜須沈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盃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洛陽城裏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 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第一首寫初離乍別,雖然不脫韋莊「一生風月,到處煙花」之習,但也可能確實有著他從前所愛的一個女子身影在其中。
從「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到「如今俱是異鄉人」、「憶來惟把舊書看」,再到「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或許真的由於戰亂或其他因素,韋莊和所愛分離了,再也沒有見過面,只留下無限相思。
詞中,韋莊沈澱了激情,平靜敘述殘月出門時,美人含淚相送的情景。她贈別的琵琶演奏,聲聲都似叮囑,勸我早日歸家,還勸誘地說:綠窗下有個「似花」的女子在等你回來;再不回來,逝水年華,怕都要如花般凋萎了。
韋詞充滿了美人從美人圖走下來的親切與美感,表現出生命熱力,其與「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嚴妝貴婦大異其趣。
所以王國維就以這首詞中的「絃上黃鶯語」,來概括韋莊的詞風,以與溫庭筠
「畫屏金鷓鴣」的富豔詞風作明顯區隔。
第二首詞的場景從紅樓換到了江南。
江南是個柔媚的地方,凡是到過江南的人,無不稱讚其美好者。
畫舫、春水、聽雨,是「景」的柔媚;那麼「人」的柔媚呢?那似月美人「皓腕凝霜雪」的雪白玉臂,可一點不比「綠窗人似花」的美人差啊!
但是韋莊心裏卻滿滿的紅樓,滿滿等著他回去的「綠窗人似花」。
所以人人再怎麼說遊人只應在江南終老,韋莊都不為所動地想著:總要還鄉的。
然而長安也好,洛陽也罷,故鄉到處一片戰亂。那殘破不堪的「內庫燒為錦繡灰」、骨肉離散的「天街踏盡公卿骨」,不是不歸,而是實在有著歸不得的苦衷——還鄉「須斷腸」啊!因此「未老」就暫時「莫還鄉」吧!
曾經以為我的家是一張張的票根,撕開後展開旅程,投入另外一個陌生。這樣飄盪多少天,這樣孤獨多少年,終點又回到起點。到現在我才發覺,哦……路過的人,我早已忘記,經過的事,已隨風而去……
(梁弘志詞、曲)
但是到了第三首:「如今卻憶江南樂」,韋莊不但沒有還鄉,還更遠離,離開了江南。
他說在江南的時候,我思念紅樓;現在我又到了另一個他鄉,而江南竟也有些許故鄉的味道了。猶記唐代潦倒窮困的「瘦」詩人賈島,也曾有過一首〈渡桑乾〉的詩:「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當客居并州時,他日夜心繫著咸陽;可是當又渡過了桑乾水,去到更遙遠的異地時,并州竟也有他的思鄉情愁了。
(賈島的詩有一種寒酸枯槁的情調,很像孟郊,時人戲稱他們「郊寒島瘦」,說明他們清奇僻苦的歌風格,並道盡他們的生活。)
當韋莊在蜀時,那真正的故鄉:長安、洛陽、紅樓,都太遙遠了,那就想念江南吧!何況人生只有一次的青春年華:飄飄春衫、翩翩風度、達達馬蹄,都在江南度過了。雖然那時候心中另有所屬,讓秋月春風都等閒過,並不覺其樂;可是現在回想起來,覺得那畢竟還是快樂的。
前塵往事,翻騰胸中。人生幾何?去日已多。是離開了所愛的女子、悲悼愛情也好;是寄意故國、惓惓故君、悠悠鄉愁也罷,總之,往事難覓,唐朝已經滅亡了,昭宗已經被殺了,而王建卻正倚重著他呢!所以接下來的第四首,且把這無由紓解的一腔愁緒,交付給「金盃滿」,沈醉去吧!而就在那空洞的強顏乾笑——不由衷的應酬「呵呵!」笑聲裏,我們看到已經遲暮衰老的韋莊「須愁春漏短」的胸中痛楚。
他沒有忘記紅樓,沒有忘記「早歸家」的承諾,只是往事已經難覓了;而這裏,總算也有著「主人心」的濃濃情誼,正以深情與醇酒慇勤相待呢!
在江南時,他一心指望還鄉,不以江南樂為樂,最後並離開。可是他現在絕望了,國破家亡,歸鄉路邈。早知如此,當初又何必離開?如今既不能回頭,也只好向前了。既不能哭,就只好笑。只是在笑聲未歇處,我們似乎瞥見了韋莊眼角泛著的淚光。
〈菩薩蠻〉的第五首,一切都塵埃落定了,韋莊心裏認清「洛陽才子他鄉老」的事實了。
那位當年寫過「洛陽城外花如雪」(〈秦婦吟〉句)的洛陽才子,現在只能把洛陽城裏的好春光、柳蔭濃綠的魏王堤,全都收箱藏好、鎖進記憶深處了。面對今日綻滿蜀地的奼紫嫣紅桃花、鴛鴦戲水的春江綠,韋莊豈真有心?只有濃濃的鄉愁、滿腔回憶,在夕陽殘暉下獨自悵惘,無限淒迷罷了。
韋莊的詞清麗淡雅,每以通俗自然的筆調,寫出刻骨的深情,令人流連欷歔,在萬紫千紅的《花間集》作品中獨標一格,使讀者眼前一亮。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就說韋莊的詞「情深語秀」,規模雖不及李後主、馮延巳,但「在飛卿之上」。
又說:「觀昔人顏、謝優劣論可知。」(——《詩品》載,湯惠休嘗言「謝詩如芙蓉出水;顏如錯彩鏤金。」顏終身病之。)
雖然審美價值容許個人之主觀好尚出入,謝靈運的詩如初發芙蓉,有其自然可愛處,而顏延之的詩鋪錦列繡,也自有雕繪滿眼的美,但是對於朝日下出水芙蓉的清麗自然丰姿,畢竟是沒有人會加以否認的。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