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揚州慢〉)
「陽春白雪」的精工之美
美有很多種,美感類型未必要定於一尊,悽惻怨悱的旖旎婉轉,是美;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也是美。而詞的發展,歷經晚唐五代、北宋,到了南宋時已經繁花似錦,既有綺羅香澤的婉約諧美,也有天風海雨的豪放壯闊,舉凡春閨夢裏、淒涼別後的相思無盡;寂寞梧桐、獨上西樓的人生長恨;吞天洗月的山風海雨,抑或山長水闊、故鄉渺邈的舊國哀思,都讓我們不能釋卷,無法忘情。
杜甫曾說:「晚年漸於詩律細」,任何一種文體在經過前期的「自然」取向後,後期往往趨向「精工」的審美要求,彷如〈陽春〉、〈白雪〉般精深高雅。
北宋周邦彥曾以音律、詞法的傑出成就,成為「結北開南」的北宋詞壇集大成者;那麼南宋在金兵鐵蹄聲遠後,就此而言,是否再能翻出新篇?這就要說到姜夔了。
姜夔(1154~1209年),號白石道人,饒州鄱陽(今江西省)人;開啟了南宋的雅詞之風,為南宋雅詞陣營暨格律詞派樹立起足與北宋分庭抗禮的旗幟。
「野雲孤飛」、風雅絕塵的一生
戈載《七家詞選》云:「白石之詞,清氣盤空,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蹤。」
姜夔早年隨父親居住漢陽(今湖北武漢),父死依姊而居,一生未曾入仕;漫遊於湘、鄂、蘇、杭等地,過著依附名公鉅卿門下的清客遊士生活。終生困躓、貧窮終老,死後蕭條淒涼,「除卻樂書誰殉葬?一琴、一硯、一〈蘭亭〉。」
南宋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社會文化本即精緻工巧,姜夔又有與生俱來的卓越藝術才能,善詩詞、工書畫、精鑑賞,而且通音審律,「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
姜夔的詞風重視思力安排、技巧雕琢,加上徽、欽二宗被擄未久以及本身一段繾綣傷痛的戀情,使得詞風呈現強烈的「傷痕」文學特色,殆如「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就像一只秋風夕陽裏的晚蟬,斷續而嘶啞地唱出時代哀曲。
一洗華靡,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磬,是對姜夔詞風飄逸空靈、清勁峭拔的普遍形容。劉熙載曾說以:「幽韻冷香」、「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既像泠泠流瀉的七弦琴音,也像蘇軾說「玉雪為骨冰為魂」的梅花,總給人清冷的清新疏宕之感,詞格又極為風雅絕塵。
「兩處沈吟」的傷痕心理與戀情悲曲
「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少小知名翰墨場,十年心事只淒涼」的姜夔,「倦遊歡意少,俯仰悲今古。」前詞中他路過歷來歌舞昇平、富貴風流的揚州,卻眼見金人兵燹肆虐後,一片樓倒牆蹋、薺麥彌望、夜雪初霽的盛景不再景象;入城更是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戍角悲吟。在暮色中,他看著湖邊芍藥雖然依舊開花,然而賞花人去、瑤草徒芳,只能歲歲年年地孤芳自開,於是滿懷愴然、感慨今昔地自度該曲。
後來當他被名士范成大留住並索取新聲時,他又作了〈暗香〉、〈疏影〉兩首極負盛名的自度曲。〈暗香〉云: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姜夔曾在合肥邂逅了一位善彈琵琶的名伎,兩人纏綿情深,後來未能結合、終至分離。這給姜夔帶來了一生莫大的創痛與永恆回憶,即使在他娶妻後仍未能稍減,其詞有泰半是為她而作,並曾自言:「少年情事老來悲!」
詞中可見姜夔對這段逝去戀情的深深懷念。他經常託興梅、柳、月色等以緬懷戀情。在〈江梅引〉中他也說:「人間離別易多時,見梅枝,忽相思,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和這首〈暗香〉,同樣都是因梅起興。而詞中的清寒、疏花、香冷、寂寂、夜雪、寒碧、吹盡等,也都可以看出姜夔對於哀愁美的偏嗜。
他的深情常在月夜裏被勾起。當時兩人在月光下度過了無數美好的月夜,因此即使在離開合肥已經二十幾年的元夜裏,他還是不能忍受元夕皎潔的月光和雙雙對對的愛侶儷影,他藉口春寒──「而今正是歡遊夕,卻怕春寒自掩扉」,不肯外出;並在夜夢中得見麗人,醒後不勝悲地寫下〈鷓鴣天.元夕有所夢〉: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裏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沈吟各自知。
他痛心地說,早知道自己的相思這麼深,一如綿綿無盡的東流水,當初就不應該種下相思種子啊!而且夢中所見還不如眼前一幅畫──如果是畫,還可以就近端詳與保存,夢裏卻只是幻影迷離、短暫而近身不得啊!況且遠處的山鳥啼叫也使人驚夢、醒覺。
「皓月冷千山」的底色
不只是月夜,其它皓月、梅、柳……對姜夔來說,都是一種傷口的撕裂。
〈踏莎行〉:「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便是一種因皓月清光而產生的,不可抑遏的哀戚感。「皓月冷千山」不僅是姜夔的心境寫照,那清冷的月光也融鑄成姜詞的基本色調與共有底色。
再如: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淡黃柳.空城曉角〉)
綠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馬嘶漸遠,人歸甚處,戍樓吹角。情懷正惡。更衰草寒煙淡薄。(〈淒涼犯.綠楊巷陌〉)
為春瘦。何堪更、繞湖盡是垂柳。自看煙外岫。記得與君,湖上攜手。(〈角招.為春瘦〉)
……
在在皆可見姜夔的情懷。
姜夔的詞風,偏好以主觀的感情或心理氛圍,投射在眼前的大自然景物。
對他來說,紛繁的自然景觀不僅是客觀的存在,而是與他的主觀意念、情思渾融一體的藝術意象。他通過帶有非常獨特的個人特質的審美意識,去觀照和捕捉周遭景物與心靈交會的一瞬間,並在瞬間「同化物我」,使得本來無情的客觀對象充滿了濃厚的主觀情調,這也使得「景」與他的「情」往往呈現同一清冷色調,其詞風因此顯得「清空」,並成為他個人的特有風貌。如〈點絳脣〉: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往,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
(案:唐詩人陸龜蒙一生未仕,清高淡泊,詩有清澹高遠之氣,自號為「天隨子」,隱居在松江上甫里。楊萬里嘗謂姜夔文無所不工,甚似陸天隨。)
這首寫景的短章,在以清淡筆調對眼前景物所作的描寫中,融入了極為主觀的個人情感。詞人於往見范成大、道經將雨的吳松途中作了這首詞。他看著眼前無心、逐雲而去的燕雁,不也像極了他「野雲高飛」的一生寫照嗎?那麼這場黃昏雨,應該就是為解數峰清苦而醞釀的吧!於是他不禁緬想起唐朝曾經隱居於松江,同樣一生布衣、清高淡泊、浪遊天地的名詩人陸龜蒙。
其實燕雁、峰巒本皆無情;「無心」、「清苦」都是詞人蕭索蒼茫心境的投射,是「以我觀物」,再透過姜夔「同化物我」的詞風,把暮雨將至的客觀景象轉化成主觀心境的映射。以這樣的心境再來看橋邊隨風款擺的搖曳柳枝,自然也就是淒迷的「殘柳」與「參差」舞了。
「遺貌取神」的詠物詞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疏影〉)
姜夔擅於用典詠物,往往「遺貌取神」地借典立意以寫物,並寄託深沉感慨。
他客居范成大家時譜寫的另一首自度名曲〈疏影〉,通篇用典,全詞未著一「梅」字地寫盡梅花精神。張炎《詞源》稱該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開篇的「苔枝綴玉」寫梅枝上宛如碧玉般的點點青苔,枝上剛巧又棲著一對翠禽。「翠禽」用隋趙師雄在寒天日暮中與梅仙化成的美人邂逅之典,他們相偕前往酒店歡飲,翠鳥則化成綠衣童子在旁歌舞助興,但酒醒後美人不見,只有枝頭梅花和翠鳥。
「無言自倚修竹」則「以物比德」地寫梅花精神。姜夔是在黃昏籬角、綠竹邊上發現這株梅樹的,於是他用杜甫〈佳人〉詩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以佳人在亂世中父母死喪、為夫所棄卻潔身自愛的詩典,借修竹、佳人以說梅花高潔。
「昭君不慣胡沙遠」、「化作此花幽獨」則聯繫了兩個典故以寫梅花絕美,並投射其孤獨寂寞。詞人同時結合了王建〈塞上詠梅〉的「天山路邊一株梅,年年花發黃雲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後征人誰繫馬」,和杜甫詠昭君的「環珮空歸月下魂」,說眼前這株梅花即王建說,昭君在天山路邊年年開花,此刻則因「暗憶江南江北」而在月夜下以魂魄歸來所化成。
如此一來,〈疏影〉就不僅呈現了梅花的美麗丰姿、幽潔高雅,還寄託了昭君去國離鄉的悲思,甚至也有徽、欽二宗和后妃被俘的故國之思。
下闋的深宮舊事、飛近蛾綠(黛眉),則精巧用典南朝宋壽陽公主眠於梅下,一朵梅花飄落、在其額上留下了洗不去的印記(自後即有宮女競仿的梅花妝),以暗喻梅花飄零。
「安排金屋」借典漢武帝早歲欲築金屋以藏阿嬌,以花比人,說應以金屋寵呵,或許也寓有姜夔自責當年未能及早規劃,導致心愛女子「一片隨波去」,落得今日只能徒嘆哀怨。
接著詞人從花落又說到往事成空。在梅花飄零的時節聽著笛音(玉龍)吹奏〈梅花落〉曲子――徽宗北徙時,曾聞〈梅花落〉而作哀曲〈眼兒媚〉:「玉京曾憶舊繁華。萬里帝王家。……家山何處?忍聽羌管,吹徹梅花?」故梅落也隱晦寓有黍離傷痛――在不能阻止梅花片片飄零下,屆時若再要重覓幽香,就只能在「已入小窗橫幅」的畫幅上空自憑弔了。
全詞若隱若現地說盡梅花「從枝頭到離枝」的精神和內涵,以精工結合自然,道盡了國勢衰微下的心頭哀音;但一切用「情」的線索都被隱晦在用典下,只能透過典故按圖索驥,循序漸進而細致地點染出孤寂淒清的惆悵。
就在這樣的詠梅、賦柳中,姜夔度過了「情懷正惡,更衰草、寒煙淡薄」的一生。他嘆:「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得青青如此。」他的人品和詞品也在詠梅、賦柳中和柳品、梅品整個統一起來,而融鑄成個人獨具的幽韻冷香詞風。
張麗珠 教授